崇祯元年的旱灾,比往年来得更酷烈一些。
持续数月的大旱,吸干了地田地里最后一丝水汽,龟裂的土地如同垂死老者脸上的皱纹,绝望地延伸向远方。
官道两旁,原本应是青苗茁壮的景象,如今只剩枯黄的草梗在热风中瑟瑟发抖。
赵老蔫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满是尘土的路上。
他原本是河间府一个老实巴交的自耕农,守着祖传的十几亩薄田,虽不富裕,却也勉强能糊口。
可这场大旱,毁了一切。
田里颗粒无收,家里最后一点存粮早已见底。
为了不让妻儿饿死,他只能跟着同村的人,加入了这望不到头的流民队伍,向着据说能有口饭吃的京城方向挣扎前行。
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挂了秤砣,视野里一片模糊,只有脚下滚烫的土地和前方同行者蹒跚的背影是真实的。
耳边充斥着孩童细弱的啼哭、妇人压抑的啜泣,以及男人们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几声对老天爷不公的咒骂。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体的腐臭味。
路边的沟渠里,不时能看到蜷缩着一动不动的身影,再也起不来了。
“爹……饿……”跟在身边的小儿子铁蛋,有气无力地拽着他的破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赵老蔫心里像被刀剜了一样,他摸了摸怀里,只剩下小半块硬得像石头、掺着麸皮和不知名树根的“观音土”饼子。
这是他最后的储备,是准备到了最关键时候,吊命用的。
“再忍忍,铁蛋,到了京城,就有……有朝廷的粥厂了。”
赵老蔫哑着嗓子安慰儿子,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这话他自己都不太信了。沿途经过的几个县城,城门紧闭,守城的兵丁凶神恶煞,别说施粥,连靠近都不让。
偶尔有富户设棚施粥,那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水,还没等排到跟前就见了底,引发的争抢往往以踩踏和更多的死亡告终。
绝望,如同这无边的旱情一样,笼罩着每一个人。
这天傍晚,他们这支疲惫不堪的流民队伍,蹒跚着靠近了一个名叫“柳林镇”的地方。
镇子看起来比沿途经过的那些死气沉沉的县城要“热闹”一些,镇口围了不少人,隐约还能听到喧哗声。
“莫不是有粥棚?”人群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人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靠近了才发现,镇口空地上并没有粥棚,反而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
台子周围,站着一圈服饰鲜明、腰佩绣春刀的官差,他们个个面色冷峻,眼神锐利,与那些常见的衙役兵丁截然不同。
那股子肃杀之气,让躁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不敢靠得太近。
“是……是锦衣卫!”有见识广些的人低声惊呼,声音里带着恐惧。
赵老蔫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铁蛋往身后藏了藏。
锦衣卫,那可是传说中能直达天听、抓人如探囊取物的阎王殿人物!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流民聚集,要来驱赶甚至……抓捕?
就在这时,只见几名锦衣卫押着几个身穿绸缎、但此刻官帽歪斜、衣衫不整、面如死灰的人走上了木台。
为首一个肥头大耳、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人,赵老蔫认得,是本地管粮仓的刘主簿!去年收税时,还曾因为他家缴税晚了一天,就被这刘主簿的手下狠狠勒索了一笔。
台上一名看似头领的锦衣卫千户,展开一卷黄绫,声音冰冷清晰地宣读起来:
“查,河间府吏员刘能,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君恩,抚恤黎民,反趁天灾之际,勾结奸商,倒卖常平仓粮,克扣朝廷赈济,致使饿殍遍野,民怨沸腾!”
“其罪一,贪墨国帑;其罪二,戕害百姓;其罪三,欺君罔上!证据确凿,依《大明律》,判——斩立决!”
“斩立决”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人群中炸开。
赵老蔫和周围的流民都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贪官,要被杀了?
那刘主簿早已瘫软如泥,裤裆湿了一片,被两名锦衣卫架着,才没瘫倒在地。
他鼻涕眼泪横流,嘶喊着:“饶命!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愿意献出所有家产!求……”
话未说完,那锦衣卫千户冷哼一声,根本不予理会,直接扔下一支令签:“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
一道寒光闪过,伴随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那颗肥硕的头颅滚落在地,双眼圆睁,似乎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人群中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处决震慑住了。
紧接着,另外几个涉案的胥吏、奸商也被依次拖上来,宣判,砍头。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赵老蔫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脚都有些发麻。
他活了四十多年,见过官府欺压百姓,见过胥吏敲骨吸髓,却从未见过如此迅疾、如此酷烈的报应!
而且,动手的还是传说中的锦衣卫!
就在众人惊魂未定之际,那锦衣卫千户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带着一丝不同的意味:
“陛下闻北地旱魃为虐,黎民受苦,夙夜忧叹!特遣我等,稽查贪腐,以正国法!”
“今首恶已诛,其所贪没之粮米,即刻于镇外开设粥厂,按人头发放,赈济灾民!尔等有序排队,不得拥挤抢夺,违者,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就见一队队兵丁和衙役(此刻显得格外老实)从镇子里抬出一袋袋粮食。
在镇外空地上迅速架起十几口大锅,清澈的井水和白花花的大米倒入锅中,灶火升腾,久违的米香随着炊烟袅袅升起,弥漫在空气中。
这米香,比任何言语都具有力量。
寂静的人群仿佛被注入了生机,但这一次,没有人敢拥挤抢夺。
在锦衣卫冷峻目光的注视下,流民们自发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秩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赵老蔫牵着铁蛋,排在队伍里,看着那翻滚的、越来越浓稠的米粥,喉咙不住地上下滑动。
铁蛋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大锅,小声问:“爹,这回……这回能吃饱吗?”
赵老蔫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握紧了儿子枯瘦的小手,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他抬头望了望京城的方向,那里是天子居所。
以前,皇帝对于他这样的升斗小民来说,是遥远而模糊的,是赋税和徭役的来源。
但今天,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似乎用这种方式,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是威严?是律法?还是……一丝几乎不敢奢望的,“为民做主”的意味?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个充满死亡和绝望的灾荒年里,在这飘着米香和血腥气的黄昏,他和他的儿子,或许……能活下去了。
夜色渐浓,粥棚前依旧排着长龙。远处,锦衣卫的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那冰冷的飞鱼服,在此刻许多流民眼中,似乎不再仅仅意味着恐怖,更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由刀锋守护着的……秩序与希望。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那座巍峨的紫禁城,指向了那位刚刚登基不久,便已开始挥舞屠刀与散发米粮的……年轻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