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似乎要将整个世界的悲伤都冲刷出来,依旧不知疲倦地倾泻着。但在月亮湾这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浩劫的营地上,除了雨声和远处山洪低沉的咆哮,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前的恐慌、尖叫、奔逃,都在常明身影被泥石流吞没的那一刻,凝固成了巨大的、无声的创伤。
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呆立在相对安全的高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常明、依旧在不断蠕动崩塌的泥黄色区域。雨水淋湿了他们的头发、衣服,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篝火的余烬早已被彻底浇灭,连同他们青春里最明亮的那束光,一起熄灭了。
“常明……常明!”许年第一个从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中挣脱出来,或者说,是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责任感与不甘驱动。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睛瞬间布满血丝,不顾一切地就要往那片死亡区域冲去。
“我去找他!他肯定还在下面!他肯定在等我们!”刘夏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他扔掉了手中那截象征着常明最后嘱托的绳索,仿佛那绳索烫伤了他的灵魂。他和许年一样,浑身沾满泥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纵横的泪水,只剩下一种疯狂的、想要挽回一切的冲动。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婉宁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这时的她像是接过了常明的交接棒,突然镇定了下来,连同闻讯最先赶到现场的附近村民,一起扑上来,死死抱住了已经失去理智的许年和刘夏。
“不能下去!下面还在塌!你们下去也是送死!”一个满脸焦急、皮肤黝黑的山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大喊,粗壮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箍住刘夏。
“放开我!他是我兄弟!!”刘夏拼命挣扎,额头上青筋暴起,力气大得惊人。
许年则相对沉默,但他的反抗同样激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光死死钉在常明消失的那个点,仿佛要用目光将泥石流烧穿。
场面一度混乱。其他的同学看着这一幕,有的掩面哭泣,有的瘫软在地,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笼罩着每一个人。李媛被两个女生搀扶着,她望着挣扎的许年和刘夏,望着那片吞噬了常明的泥泞,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张鹏跪在地上,双手插进泥水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就在这时,更多的灯光穿透雨幕,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学校的救援车辆、当地的公安、消防和专业的山地救援队,在接到紧急求救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现场。刺眼的车灯划破黑暗,给绝望的人们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明,却也更加清晰地照出了现场的惨烈和每个人脸上的悲痛。
“同学们!冷静!冷静下来!救援队来了!交给专业的人!”校长和几位校领导也赶到了,他们的声音同样颤抖,但努力维持着秩序。
专业的救援人员迅速评估了现场情况,脸色凝重。“雨太大,山体极不稳定,大型设备上不来,现在下去太危险了!必须等雨势小一点,或者天亮!”
尽管心急如焚,但理智告诉所有人,救援队长说的是事实。持续的暴雨和间歇性的塌方,让任何贸然的行动都无异于自杀。
救援工作只能在极度有限的条件下展开。救援人员利用绳索和技术装备,首先确保所有幸存学生的绝对安全,将他们分批转移到更远、更稳固的避险点,分发毛毯和热水。医护人员则迅速检查受伤的同学,好在除了擦伤、惊吓和体力透支,并无严重伤势——这唯一的“好消息”,此刻却像是对常明牺牲最残酷的讽刺。
消息传得飞快,学生家长们在深夜接到了学校的紧急通知,纷纷从城里连夜赶来。汽车灯光在山路上排成了长龙,焦急的呼喊声、哭泣声打破了山野的寂静。当家长们找到自己的孩子,紧紧拥抱住失而复得的宝贝时,那种庆幸与后怕交织的情绪,更加反衬出常明家人的缺席所带来的巨大空洞。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地压着一个问题:那个救了这么多孩子的少年,他的父母该怎么办?
那一夜,是高三八班所有人生命中最漫长、最黑暗的一夜。
在高地边缘,临时搭起的一个简陋雨棚下,许年和刘夏像两尊被雨水和泥浆包裹的雕像,一动不动。救援人员给他们披上了保温毯,他们却毫无反应。热水递到嘴边,也被他们机械地推开。他们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炭火,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那片被救援队灯光偶尔扫过的、混沌的泥石流区域。任凭雨水冲刷着他们年轻却已刻满沧桑的脸庞,任凭身后的世界如何喧嚣、安抚、哭泣,他们都仿佛置身事外。
愧疚、悲伤、无助、以及一种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们的心脏。许年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常明解开安全扣、回头看他那一眼的平静和对他最后的叮嘱;刘夏的耳边则不断回荡着那句“拉紧了!照顾好大家!”的嘱托。常明用生命换来了他们的“平安”,却将无法承受的重负,压在了他们尚显稚嫩的肩膀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暴雨似乎也有了渐弱的趋势,但希望,却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渺茫。所有人都围在临时避险点,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能够入睡,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渐渐变小的雨声。每一道救援人员手电筒光柱的移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奇迹,或者,等待一个最终无法改变的、残酷的宣判。而许年和刘夏,则用他们僵立的身影,为常明守望着这个漫长而绝望的夜晚,仿佛只要他们不离开,不放弃,那个穿着蓝色冲锋衣的少年,就一定会从泥泞中笑着走出来,说一句:“嘿,吓唬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