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更准确地说,是这间客厅里的时间,开始与外界产生了割裂。窗外依旧车水马龙,日夜交替,但屋内,一种停滞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氛围正在凝固,如同缓慢流淌、最终板结的琥珀。
我依旧住在这里,像个寄居在自身坟墓里的幽灵。逃离的念头不是没有,但那幅画,以及它所代表的未知,像一根无形的锁链将我拴住。更深处,还有一种病态的好奇心——我想知道,当侵蚀完成的那一刻,究竟会发生什么。这好奇混杂着恐惧,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情绪,拖拽着我的脚步。
画框边缘的“生长”已不再是秘密,而是明目张胆的侵略。青石地砖的纹理不再满足于平面蔓延,开始呈现出微弱的立体感,脚踩上去,能感觉到与现代地板瓷砖截然不同的、坚硬而冰冷的轻微起伏。墙壁上,青砖的图案颜色愈发深邃,甚至开始模仿出砖块接缝的阴影,一眼望去,那片区域仿佛不再是平面墙壁,而是一堵正在从内部“生长”出来的实体砖墙。
藤蔓的脉络也清晰了许多,不再是模糊的色块,能分辨出细小的枝节和叶片轮廓,它们如同活物的触须,沿着墙壁向上攀爬,已经越过了挂画的高度,正向天花板进发。天花板的一角,雪白的涂料正在被一种暗沉、带着木质纹理的色泽取代,隐约能看出是老宅那种裸露的房梁结构。
空气里的气味固定了下来。不再是偶尔飘散,而是持续弥漫着那股陈旧木料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像是线香燃尽后的灰烬气。现代家居的塑料、皮革气味被彻底压制、驱散。这个空间,正在被从气味层面格式化。
声音也愈发清晰。
不再是模糊的“沙沙”声或难以辨别的低语。我时常能听到清晰的、木质楼梯被踩踏发出的“嘎吱”声,就在我头顶——可我住的明明是顶层公寓。有时是遥远的、像是瓷碗轻轻碰撞的清脆响声,从厨房方向传来,但当我走过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正在被缓慢侵蚀的现代厨具。
最让我心悸的是脚步声。
不是我的。
那是一种缓慢、沉重,带着某种规律的步伐,像是在空寂的殿堂中来回踱步。声音来源飘忽不定,有时感觉就在画里,有时又仿佛就在我身后的走廊,猛地回头,却只有一片被阴影笼罩的、正在异化的空间。
我开始长时间地坐在客厅里,与那幅画对视。
画中的宅院,如今已是一派生机盎然的鼎盛模样。碧空如洗,绿树成荫,庭院里的花草繁茂,甚至能看到几只彩蝶在花间飞舞。宅院本身更是光鲜亮丽,朱漆大门完全洞开,里面却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窗户也敞开着,窗棂精致,但窗内同样漆黑,看不到任何内部景象。
它像一座精心布置的舞台,灯光、布景、氛围都已就绪,只等演员登场。
而我,或许是唯一的观众,又或许,是那被迫登台的演员。
我的精神状态在持续恶化。睡眠成了奢侈品,即便偶尔睡着,也充斥着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我总是在那座宅院里穿行,走过长长的回廊,推开一扇扇陌生的房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被什么追逐。醒来时,浑身冷汗,房间里弥漫的老宅气息让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食欲也几乎消失。冰箱里的食物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空间的陌生感,吃起来味同嚼蜡。我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镜子里的自己像个陌生的、被抽干了精气的躯壳。
我尝试过记录。用手机拍摄画作的变化,记录墙壁侵蚀的进度。但很快发现,照片和视频无法完全捕捉那种诡异的“生长感”。画布上的色彩在镜头下显得有些呆板,墙壁上蔓延的纹理也像是普通的墙纸图案,失去了那种从内部渗透出来的、活物般的质感。只有亲身体验,才能感受到那无孔不入的、缓慢而坚定的替换过程。
这是一种针对现实本身的、悄无声息的谋杀。
一天夜里,我被一阵清晰的滴水声吵醒。
“滴答……滴答……”
很有规律,来自卫生间。
我昏昏沉沉地走过去,打开灯。卫生间的情况比客厅稍好,但墙壁边缘也已经出现了水渍般的暗影,正在模拟古老石砌墙基的样貌。
滴水声来自洗手池的水龙头。我检查了一下,关得很紧,并没有漏水。
但声音依旧持续。
我俯下身,仔细倾听。声音……似乎不是从水管里传来的。更像是从……墙壁内部?或者说,是从那个正在被“替换”的空间结构里渗透出来的?
我伸出手,触摸水池上方那片正在浮现出粗糙石纹的墙壁。
冰冷,潮湿。
指尖传来真实的、水珠浸润的感觉。
我猛地缩回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确实沾着一点清澈的水渍。
这不是幻觉。侵蚀已经超越了视觉和嗅觉,开始影响物理规则了?这堵墙,正在获得老宅石墙的物理属性,包括其可能存在的、内部的渗水?
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我跌跌撞撞地退回客厅,瘫坐在沙发上,呼吸急促。目光死死盯住那幅画。
画中,宅院敞开的大门内,那片永恒的黑暗,似乎……波动了一下?
像是有个模糊的影子,极快地一闪而过。
我心脏骤停了一拍。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一直都有。只是现在,它似乎更“活跃”了。
从那天起,我彻底放弃了抵抗。不再试图记录,不再寻找解决办法,甚至很少出门。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大部分时间就呆坐在客厅里,看着这缓慢而不可逆转的进程,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现实世界的物品开始出现故障和衰败。电视机屏幕永远是一片雪花,收音机里只有嘈杂的电流声。灯泡的寿命变得极短,经常莫名熄灭,使得房间里的光线愈发昏暗,更接近画中那种黄昏的氛围。我的手机信号也变得极差,经常处于无服务状态,仿佛这个空间正在被从现代信息网络中剥离出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属于老宅的“声音”和“活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真实。
脚步声不再局限于头顶或身后,有时清晰地响起在客厅里,就在我身边踱步。我能听到隔壁房间(现实中并不存在隔壁,那是公寓的承重墙)传来桌椅拖动的声音,还有隐约的、像是老人咳嗽的声音。甚至有一次,在深夜,我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哼唱声,曲调古老哀婉,若有若无,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消失。
我不再感到毛骨悚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接受。它们就在那里,与我共享这个空间,或者说,我正在一步步闯入它们的空间。
侵蚀的边界在不断扩大。
青石地砖的纹理已经覆盖了客厅超过一半的面积,并且彻底实体化。脚踩上去,是坚硬的、冰冷的石头触感,连拖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都变了。墙壁的青砖图案连成一片,高度已经超过了我的头顶,并且向卧室和厨房的方向延伸。天花板上的木质房梁结构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木材的天然纹理和结节。
现代家居的轮廓正在被古老的建筑元素覆盖、包裹。我的沙发、茶几、书架,像是搁浅在异时空的漂流物,显得格格不入。
画中的宅院,此刻在视觉上几乎与整个客厅融为一体。画框本身的存在感变得稀薄,仿佛它只是一个脆弱的、即将被撑破的屏障。画布上的景象鲜活欲滴,那洞开的大门内的黑暗,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我知道,临界点快到了。
昨晚,我做了最后一个梦。
梦里,我站在画中的庭院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个穿着民国时期长衫、背影模糊的男人站在宅院门口,朝我招手。他的脸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他在微笑。那笑容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如同面具般的僵硬。
他没有说话,但一个意念直接传入我的脑海:“时候到了,该回家了。”
然后,他转身,走入了大门内的黑暗。
我低头,看到自己脚下踩着的,正是客厅里那片已经实体化的青石地砖。
醒来时,窗外天光未亮。
客厅里一片死寂。但那种“时候到了”的感觉,无比清晰,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我慢慢从沙发上站起身。身体虚弱,脚步虚浮。
我走到那幅画前,最后一次,仔细地端详它。
画中的一切,都处于最完美、最鼎盛的状态。像一个被精心保存的、永恒的瞬间。
然后,我的目光越过画布,看向周围。
我的家,已经几乎不存在了。目光所及,是青砖墙壁,木质房梁,冰冷的石地。只有少数几件现代家具,像博物馆里的展品,突兀地陈列在这座复苏的古宅厅堂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老宅气息,万籁俱寂,连窗外城市的声音都彻底消失了。
这片空间,已经被完全“替换”了。
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画中那扇完全敞开的、内部漆黑的大门上。
那里,是唯一的“入口”,也是唯一的“终点”。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百年前的尘埃味道。
然后,我抬起脚,迈出了步子。
不是走向房门离开,而是走向那幅画,走向那扇洞开的、存在于画布与现实夹缝中的大门。
脚步声在青石地板上回荡,异常清晰。
我一步步靠近,画布上的景象在眼前放大,那黑暗越来越近,仿佛具有了实质的粘度。
当我的脚尖几乎要触碰到画框下方那已经与真实石地融为一体的边界时,我停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门内的黑暗像有生命的活物,在缓缓流动,带着一丝冰凉的吸引力。
里面,有什么在等待。
是家族的宿命?是宅院的“念”?还是永恒的囚禁?
我不知道。
但我别无选择。
这画,这宅院,已经吞噬了我的家,我的生活,我的现实。
现在,它要吞噬我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属于我的、如今已面目全非的空间,然后,闭上眼睛,向前踏出了最后一步。
一股冰冷的、如同穿过水膜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全身。
身后的世界,彻底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