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沈阳。
时值初春,关外依旧寒风料峭,但皇宫大政殿内,却因一场激烈的议政王大臣会议而显得气氛凝重,甚至带着几分燥热。
龙椅上,清帝皇太极端坐其上,面容比几年前更显清癯,偶尔以手帕掩口的动作,透露出他身体并未完全康健。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开阖之间依旧精光四射,如同盘旋于白山黑水上空的海东青,锐利地扫视着殿内诸王贝勒、文武大臣。
议题,并非关乎如今已摇摇欲坠、几乎每次入塞都能予取予求的明朝,而是来自遥远的西方,那片他们正逐步渗透、意图彻底收服的蒙古草原,所传来的不谐之音。
一份由归附的蒙古部落首领泣血陈情、夹杂着边关细作拼凑情报的奏报,被当众宣读。奏报中详细描述了去岁冬季以来,一支自称“青鸾军”的汉人武装,如何以迥异于以往明军或流寇的战法,北上草原。
“……其军行伍严整,号令森然,非寻常明军可比。尤善火器,炮声连环,铳击如雨,轰鸣震野,我蒙古健儿纵马驰突,亦难近其身……”
“……彼辈不仅悍然攻灭巴特尔台吉所部,更于野战中以诡谲阵型,辅以犀利炮火,大破鄂尔多斯左翼一旗,缴获无算……”
“……更可虑者,此獠非只知杀戮。战后竟遣使联络巴尔虎等残败小部,以茶、布、铁器易其马匹、情报,行分化拉拢之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奏报中的字句,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殿内,激起了不同的反应。
一些年轻的贝勒,如多铎等人,脸上满是不屑与躁动。
“皇兄何必忧心?”多铎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八旗子弟固有的骄横,“不过是一伙侥幸得势的泥腿子,躲在陕西那穷山恶水之地。待我八旗天兵腾出手来,一次征剿,定叫他灰飞烟灭!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再次破关,彻底打断明狗的脊梁!”
他的观点,代表了不少以弓马骑射为傲的满洲亲贵。在他们看来,汉人军队,无论是明军还是流寇,都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区别只在于是肥是瘦。
然而,另一些更为持重的大臣,如范文程、希福等汉臣,以及如代善等年长的亲王,则面露忧色。
范文程出班,躬身奏道:“皇上,奴才细观此报,这‘青鸾军’与以往之敌,确有不同。其火器运用之熟稔,军纪法度之森严,已非寻常流寇,甚至远超大多数明军边镇。更兼其能北上草原,以战养战,并施以怀柔贸易之策,此非胸无大志、只知劫掠之辈所能为。其首脑沈正阳,恐有割据一方,窥伺天下之志。”
老成持重的礼亲王代善也缓缓开口:“皇上,蒙古诸部,乃我大清侧翼屏障,亦是战马来源之地。若任由此‘西虏’在草原立足,结交诸部,恐生肘腋之患。明朝虽衰,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西方再出现一强敌,与我大清形成东西夹击之势……不得不防啊。”
殿内顿时争论不休,骄兵之心与远虑之忧相互碰撞。
皇太极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御座的扶手。他时而掩口低咳,但眼神始终清明,甚至愈发锐利。他看到了更多,更深。
争论稍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大清皇帝身上。
皇太极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电,扫过全场,那无形的威压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他并未直接反驳多铎的轻敌,也没有完全赞同范文程的担忧,而是用一种低沉而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明朝,纲纪败坏,内乱不休,崇祯小儿,徒有勤勉之虚名,而无挽狂澜之实才。确如诸位所言,已是冢中枯骨,覆灭只在迟早之间。”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寒意:
“然,正因其将亡,这骤然崛起于西陲之势力,方更显可怖。彼非张献忠、李自成等流窜之寇,彼……是在扎根本土,建章立制,收拢流民,整顿军备,甚至……将手伸向了蒙古!”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火器犀利,可见其工技不凡;法度森严,可见其治军有术;北征蒙古,可见其魄力野心;贸易拉拢,可见其谋略深远。此非疥癣之疾,实乃……”
皇太极顿了顿,重重吐出四个字,如同冰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心腹之患!”
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连最初不以为意的多铎,在皇太极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与最终定性地判断下,也不由得收敛了神色,凝重起来。
“明朝可缓图之,然此‘西虏’,必须早日图之!”皇太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其根基未稳,羽翼未丰之前,断不能任其坐大!需得探明其虚实,寻其弱点……”
他目光转向兵部大臣:“传令蒙古诸部,严密监视陕甘动向,尤其是那沈正阳所部兵马调动、器械情况。再选派精细之人,扮作商贾或流民,潜入其境,细察其内政、军备、民心!”
“喳!”兵部大臣连忙躬身领命。
皇太极微微后靠,眼中寒光闪烁。来自东方的注视,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警惕地聚焦在了西北那片土地上。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开始在大政殿内弥漫,并即将随着帝国的意志,传向遥远的西方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