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喀尔喀的狂言与暴行,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大明帝国战争机器的最后引信。边境线上,军械、粮秣、人员,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效率集结、调动,肃杀之气弥漫在北疆的寒风中,预示着来年开春必将到来的雷霆一击。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战云密布的背景之下,位于风暴眼边缘的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却正在上演着一场与战争氛围截然不同,却同样关乎北疆未来格局的大戏。这场戏的主角,正是那位被从鄂尔多斯草原的尘埃中寻回,象征着蒙古黄金家族最后正统血脉的年轻人——额哲。
通往归化城的官道上,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甚至铺上了一层从远处运来的黄沙。道路两旁,每隔十步便肃立着一名顶盔贯甲、手持鲜明长戟的大明京营精锐士兵,他们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只有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肃穆的薄雾。更外围,则是被允许前来观礼的各族百姓和部分小部落的代表,人人翘首以盼,议论纷纷,空气中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一支规模不大,但仪仗极为隆重的队伍,正缓缓从北方而来。
队伍核心,是一辆由八匹纯白骏马拉着的、装饰着金银玉器与蓝色祥云纹饰的豪华马车。车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阻隔了外面的寒风与无数道探究的目光。马车内,额哲身着一套明显不太合身、但却极其华贵的蒙古王公礼服,绣着繁复的金线鹰纹,头戴一顶缀着红宝石的貂皮暖帽。他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袍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年轻而略显苍白的脸上,交织着茫然、局促、以及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所冲击出的、难以置信的恍惚。
就在月余之前,他还只是乌审旗一个无人问津、与瘦弱羊群为伴的落魄青年,每日担忧的是姨母的病体和明天的食物。而如今,他却坐在了这堪比王侯的车驾之中,行驶在通往漠南重镇归化城、由天朝精锐士兵护卫的官道上。这一切,如同梦幻,却又真实得让他感到窒息。那位名叫刘文秀的大明将军,在接到他时态度恭敬,言辞恳切,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深处,额哲能感受到一种审视与掌控,这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车驾两旁,是刘文秀亲自率领的五百大明骑兵护卫,盔甲鲜明,刀枪耀目,纪律严明得令人心惊。再外围,则是闻讯赶来“护驾”的、以科尔沁部为首的数百漠南蒙古骑兵,他们穿着各色皮袍,挥舞着马刀,发出阵阵欢呼,看向马车目光充满了狂热与期待,仿佛额哲的归来,真的能带领他们重拾黄金家族昔日的荣光。
这冰火两重天的待遇,让额哲的心更加混乱。
队伍终于抵达了归化城的南门。城门洞开,城头上旌旗招展,大明龙旗与象征察哈尔部的旗帜并列飘扬。城门两侧,鼓乐齐鸣,号角长啸,气氛庄重而热烈。
马车在城门内停下。帘幕被一名恭敬的明军士兵掀开,刺骨的寒风和更加刺眼的阳光一同涌入。额哲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在刘文秀眼神的示意下,有些僵硬地走下了马车。
脚踩在坚实而冰冷的地面上,额哲抬起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归化城的主街两旁,早已是人山人海,不仅有汉民,更有大量闻讯从漠南各地赶来的蒙古各部贵族、头人以及普通牧民。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看到额哲下车,人群中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蒙语欢呼声:
“额哲台吉!”
“黄金家族万岁!”
“察哈尔汗!”
无数洁白的哈达如同雪片般从人群中抛洒过来,几乎要将额哲淹没。这种发自内心的、对血脉与传统的尊崇,是他在乌审旗那破旧蒙古包里从未感受过的。一股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让他的脸颊微微发烫,胸膛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似乎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而沉稳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大明钦差,北庭都护府都护,安远侯刘文秀,恭迎额哲台吉归位!”
刘文秀上前一步,对着额哲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见面礼,姿态放得极低,给足了这位“黄金家族后裔”面子。他身后,所有大明官员、将领,乃至士兵,都齐刷刷地行礼。
额哲有些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学着记忆中模糊的礼节,笨拙地回了一礼。
刘文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伸手虚引:“台吉一路辛苦,请随本都护入城,国公爷已为台吉备好了下榻之处,以及……一份厚礼。”
额哲懵懂地点点头,在刘文秀和众多热情蒙古贵族的簇拥下,如同梦游般,沿着铺着红毡的道路,向城内走去。道路的尽头,并非他想象中的馆驿,而是一座刚刚修缮一新、规模宏大、融合了汉蒙建筑风格的府邸。府邸门前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面用蒙汉两种文字书写着四个鎏金大字——“顺义王府”!
“这……这是?”额哲停下脚步,仰望着那巨大的匾额,声音带着颤抖。
刘文秀笑容不变,解释道:“此乃国公爷奏明朝廷,特意为台吉修建的府邸。国公爷言道,台吉乃黄金家族嫡系正统,流落草莽实乃憾事。今迎归王化,自当恢复尊荣。这‘顺义王’之爵位,便是朝廷对台吉的册封,望台吉能顺天应人,宣抚漠南,永为大明北疆之屏藩。”
顺义王!
额哲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王爵!这是他祖先曾经拥有过的尊号!虽然他明白,这个王爵的背后,站着的是那位素未谋面、却已让他感到无比敬畏的大明英国公张世杰,但这份突如其来的、实实在在的尊荣,依旧像最醇美的马奶酒,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残存的那点疑虑和不安。
他被人引着,踏入这座属于他的“王府”。只见府内亭台楼阁,回廊曲折,陈设华丽,奴仆如云,一切应有尽有,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极限还要奢华百倍。
接下来的数日,额哲便在这座恍如梦境的王府中安顿下来。每日里,都有来自漠南各部的王公贵族前来拜见、送礼,言辞恭敬,态度谦卑。刘文秀派来的“协理”官员,则开始有条不紊地协助他,搭建起一个象征性的“察哈尔汗庭”的框架——设立了几个名义上的官职,制定了一些简单的礼仪,甚至开始起草号召漠南诸部团结在“顺义王”旗帜下的文书。
这一日,刘文秀再次来到王府,这一次,他带来了更重要的东西。
在王府正殿,当着众多漠南部落使者的面,刘文秀郑重地捧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方沉甸甸的、以纯金铸造,雕刻着蟠龙与雄鹰图案的大印,印文为“大明敕封顺义王之印”。同时,还有一套代表着王爵权威的全套仪仗——苏鲁锭(长矛)、豹尾枪、旌旗、华盖等等,无不精美绝伦,彰显着天朝赏赐的威严与厚重。
“此乃国公爷为王爷请来的王印与仪仗,自今日起,王爷便可凭此印信,号令漠南诸部,行抚慰安定之责!”刘文秀声音朗朗,确保殿内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额哲身穿崭新的王袍,在众人羡慕、敬畏的目光中,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方代表着无上权柄的金印。印身冰冷的触感,却让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涌遍全身。他学着刘文秀事先教导的礼仪,面向东南北京城的方向,深深叩拜,口中高呼:“臣额哲,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谢国公爷厚恩!”
这一刻,那个在乌审旗放羊的落魄青年似乎彻底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名义上统御漠南蒙古的“顺义王”额哲。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草原。
“黄金家族的真命天子归位了!”
“大明皇帝册封额哲为顺义王,重建察哈尔汗庭!”
“连科尔沁的巴达礼王爷都去归化城朝贺了!”
一时间,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犹豫的漠南中小部落,再也坐不住了。科尔沁的归附或许还带着迫于压力的无奈,但额哲的归来和被册封,则给了他们一个更具“传统合法性”的归顺理由。毕竟,效忠黄金家族的后裔,总比直接效忠汉人皇帝,在面子上和心理上,都更容易接受。
于是,通往归化城的各条道路上,来自阿鲁科尔沁、翁牛特、内喀尔喀、甚至更远部落的王公使者,络绎不绝。他们带着贡品,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思,涌入归化城,涌入那座崭新的“顺义王府”,向那位端坐在王座之上、被大明精心包装起来的年轻王爷,表达着他们的“忠诚”。
归化城,这座大明在北疆的战略支点,因为额哲的到来,瞬间成为了漠南蒙古的政治中心,吸引了所有关注的目光。
站在王府最高的阁楼上,额哲望着城外络绎不绝前来朝拜的队伍,望着那些向他躬身行礼的部落贵族,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权力”的滋味,开始在他心中悄然滋生、蔓延。他开始习惯这种前呼后拥的生活,开始学着用“本王”自称,开始享受那种被尊崇、被需要的感觉。
刘文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点破,只是暗中加强了王府内外,尤其是那些“协理”官员和侍从的力量。他知道,国公爷要的,就是一个沉浸在权力幻觉中、易于控制的傀儡。额哲越是沉迷于这种虚假的荣光,对大明的依赖就越深,也就越不可能脱离掌控。
然而,在这看似一片祥和的归附浪潮之下,真的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吗?那些实力雄厚的大部落,如科尔沁的巴达礼,在恭敬的表象之下,是否真的毫无芥蒂?那些远道而来、口称臣服的小部落首领,心中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更重要的是,那位被高高捧起的“顺义王”额哲,在品尝到权力的甘美之后,那颗被压抑了太久的心,是否会滋生出不该有的、真正的野心?
归化城的汗庭,建立在流沙之上。它既是张世杰分化瓦解、怀柔漠南的神来之笔,也可能成为未来引爆更大矛盾的潜在火星。
此刻,额哲沉醉在万邦来朝的虚幻荣光中。而他并不知道,远在北京的那位英国公,正冷静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如同一位最高明的棋手,早已算好了后续的十步、百步。
这精心搭建的汗庭,究竟是大明稳定北疆的基石,还是另一场风暴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