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漠北喀尔喀三部用他们的傲慢与愚蠢,为自己掘好坟墓,当漠南科尔沁的归顺引发连锁反应,使得大明北疆战略的棋盘愈发清晰之时,在更加广袤而遥远的西域,另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正如同隐藏在戈壁深处的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奔腾,蓄势待发。
这里是被天山山脉分割又连接的广袤区域,水草丰美的河谷与死寂的戈壁沙漠交错分布。在这里,卫拉特蒙古(西蒙古)诸部,经历着与东部蒙古(鞑靼)不尽相同的命运轨迹。而在这些部落中,一个名为准噶尔的部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崛起,其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的雄心,如同博格达峰顶终年不化的冰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准噶尔部腹地,依偎着额尔齐斯河上游支流的丰美草场,一座规模远超寻常部落、已然初具城镇雏形的王庭矗立于此。不同于传统蒙古包的游移,这里修建起了不少土木结构的房屋,甚至有一座规模宏大的、融合了蒙藏风格的宫殿式建筑,那是巴图尔珲台吉的汗宫。
汗宫大殿内,炉火熊熊,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和烤肉的香气,也弥漫着一股不同于漠南漠北的、更为复杂精明的气息。
巴图尔珲台吉端坐在铺着雪豹皮的王座之上。他年约四旬,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却极为精悍结实,古铜色的面庞上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头戴貂皮暖帽,身着锦缎蒙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绿松石戒指,既保持着蒙古贵族的传统威仪,又透露出对周边文明成果的吸纳。
此刻,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听着下方一位心腹宰桑(大臣)的汇报。这位宰桑刚从东面返回,带来了关于漠南科尔沁归附、漠北喀尔喀与明朝关系急剧恶化的最新消息。
“……情况便是如此,珲台吉。”宰桑语气恭敬,“科尔沁巴达礼献九白之贡,明朝已在张家口以郡王之礼相待。喀尔喀三部,车臣汗扣押明使,札萨克图汗劫掠边市,土谢图汗首鼠两端。明朝那位英亲王张世杰,已然下令全面备战,看其架势,明年开春,必对喀尔喀用兵无疑。”
巴图尔珲台吉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将匕首“唰”地一声插回镶金嵌玉的刀鞘。
“巴达礼……终究还是低了头。”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从容,“不过,他做出了最明智,也最无奈的选择。面对能碾碎满洲八旗的明朝新军,硬抗,只是自取灭亡。”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至于喀尔喀那三个蠢货……硕垒狂妄,素巴第贪婪,衮布多尔济懦弱!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还以为靠着骑射和所谓的漠北路远,就能高枕无忧?可笑!明朝的火炮和纪律,会教他们做人的,只是这学费,恐怕要用他们部落的存亡来支付了。”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在殿壁上一幅粗糙的西域及中亚地图前,目光锐利。这幅地图远比明朝的《寰宇图》简略,却标注了许多只有卫拉特人才清楚的部落、水源和通道。
“明朝的目光,暂时被喀尔喀吸引住了。这对我们而言,是机遇,也是挑战。”巴图尔珲台吉背对着宰桑,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阐述自己的战略,“机遇在于,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来整合卫拉特各部,消化我们已经掌控的地盘,壮大我们自己的力量。挑战在于……一旦明朝解决了喀尔喀,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他缓缓转过身,眼中闪烁着野心的火焰:“漠南已不足为虑,一群被明朝吓破了胆的绵羊。到时候,明朝的龙旗,必然会指向西方,指向我们卫拉特,指向这片更加富饶、也更具战略意义的土地!”
“所以,珲台吉,我们该如何应对?”宰桑适时地问道。
巴图尔珲台吉踱回王座,重新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显露出其深沉的城府。
“应对?自然是要‘东西逢源’。”他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明朝不是派了个商人使者过来吗?叫什么……范永昌?好好招待他,让他看到我们准噶尔的强大与富庶,看到我们与明朝贸易的‘诚意’。茶叶、布匹、瓷器,我们都需要。甚至可以答应他们,约束部众,不劫掠商路。要让明朝觉得,我们准噶尔是讲道理的,是可以合作的,至少……在解决喀尔喀之前,是不需要他们额外费心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冷意:“但是,暗地里,整合卫拉特的步伐,一刻也不能停!和硕特部那些老家伙,还在怀念他们在青海的荣光?派人去,威逼利诱,务必让他们认清现实,要么臣服,要么……消失!杜尔伯特部态度摇摆?那就给他们点甜头,再展示一下我们的肌肉!土尔扈特部……哼,他们跑得够远,暂时不必理会。我要的,是在明朝腾出手来之前,将卫拉特四部(准噶尔、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的力量,尽可能多地凝聚在我的苏鲁锭(长矛,象征军权)之下!”
“属下明白!”宰桑眼中露出心领神会的神色,“那……关于北面,那些罗刹人(沙俄)……”
提到沙俄,巴图尔珲台吉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和复杂。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罗刹人……他们是从北方的森林和冰原里钻出来的狼,贪婪,而且……他们的火器,也很厉害。”
他回忆着不久前,与一支沙俄哥萨克探险队接触的情景。那些穿着奇怪军服,留着大胡子,手持燧发枪的哥萨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的火器虽然制式上似乎略逊于明朝传闻中的精良,但其凶悍和贪婪,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想要毛皮,想要黄金,想要土地……胃口大得很。”巴图尔珲台吉冷笑一声,“不过,眼下,他们或许能成为牵制明朝的一股力量,或者……至少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我们需要的技术和武器。”
他下达了指令:“秘密接触可以继续。可以向他们购买一些火枪,哪怕数量不多,也要弄到手,让我们的工匠研究。甚至可以默许他们在我们的势力范围边缘建立一些小型的贸易据点,用一些我们不太需要的土地和资源,换取他们的‘友谊’和潜在的支援。但是,要记住!”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与罗刹人的合作,必须掌握分寸!绝不能引狼入室,更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准噶尔是软弱可欺的!所有的交易,必须在我们的监控之下!我们要利用他们,而不是被他们利用!”
“是!珲台吉深谋远虑,属下知道该如何做了。”宰桑深深鞠躬。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说明朝使者范永昌请求觐见。
巴图尔珲台吉立刻换上了一副豪爽热情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阴沉算计、野心勃勃的枭雄从未存在过。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宰桑挥挥手:“你去忙吧。记住,东西两面,都要稳妥。”
宰桑悄然退下。
很快,范永昌在那位曾与张世杰会面的强巴嘉措喇嘛的陪同下,步入了大殿。范永昌依旧是那副精明商人的模样,脸上堆着谦卑而热络的笑容。
“尊贵的巴图尔珲台吉,”范永昌依照蒙古礼节行礼,“小人范永昌,奉大明皇家银行及英国公之命,特来拜见,愿伟大的准噶尔部与大明,永结盟好,互通有无。”
巴图尔珲台吉哈哈大笑,声音洪亮,亲自走下王座,扶起范永昌:“范先生不必多礼!大明乃是天朝上国,本王心向往之已久!贵国英国公雄才大略,本王亦是钦佩!来,请坐,尝一尝我们准噶尔的奶茶和手把肉!”
殿内一时间显得宾主尽欢,气氛融洽。巴图尔珲台吉热情地介绍着准噶尔的物产,表达着对扩大贸易的渴望,甚至隐晦地批评了喀尔喀三部的“不识时务”,暗示准噶尔与大明的友好关系不会受到东部纷争的影响。
范永昌则谨慎地应对着,一边推销着大明的商品和边市政策,一边暗中观察着这位珲台吉的言行举止,以及这座汗宫内外透露出的细节。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谐的表面之下,范永昌能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巴图尔珲台吉,远非科尔沁巴达礼那般易于掌控。他的热情背后是审视,他的豪爽之下是计算。而且,范永昌隐约从一些卫拉特贵族不经意的谈话中,捕捉到了关于“北面来的白皮肤商人”和“新式火枪”的零星词汇。
他知道,自己此行,注定不会轻松。这位珲台吉,是一条潜藏在西域深处的蛟龙,他在东西两大势力之间巧妙地游走,试图利用这难得的战略窗口期,完成自身的崛起与整合。
而当明朝最终将目光彻底投向西方时,这条已然壮大的蛟龙,是会选择臣服,还是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巴图尔珲台吉热情地挽留着范永昌,心中却在冷眼盘算。他需要明朝的货物来充实部族,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即将到手的沙俄火器,更需要时间彻底压服卫拉特内部的不谐之音。
东西逢源,如履薄冰。
这西域的暗流,究竟会将准噶尔带向何方?又将给即将平定漠北的大明,带来怎样的挑战与变数?
风暴,或许不止会来自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