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头燃起的冲天火光和滚滚浓烟,在辽西初春澄澈的天空下,如同一个巨大而狰狞的伤疤,数十里外清晰可见。
松山通往锦州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急速行进。八旗精锐的盔甲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无数马蹄敲击着尚未完全解冻的大地,发出沉闷如雷的声响。中军大旗下,睿亲王多尔衮面沉如水,不断催促着大军加快速度。
他接到了济尔哈朗最后发出的求援信,信中字字泣血,言明锦州危在旦夕。尽管与豪格龃龉不断,但多尔衮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皇太极的遗命和清廷的命运,都迫使他必须尽快行动。他亲率镶白、正白两旗主力,并汇合了部分蒙古骑兵,共计四万余人,意图趁明军围攻锦州、兵力分散之际,进行反包围,内外夹击,一举击溃李定国所部。
“快!再快一点!”多尔衮马鞭虚挥,心中焦灼。他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大军突至,明军阵脚大乱,锦州围解的场景。
然而,当他的前锋斥候,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将锦州城破、火光冲天的消息传回时,多尔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
“什么?!锦州……已破?!”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英俊而阴鸷的面容瞬间扭曲。济尔哈朗竟然连几天都没能守住!
“王爷千真万确!城头已换明军旗帜,城中大火,似……似是郑亲王府方向……”斥候伏在地上,声音颤抖。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和挫败感席卷了多尔衮。他寄予厚望的救援行动,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锦州一失,松山、杏山侧翼暴露,战略态势急剧恶化!
“济尔哈朗这个废物!”豪格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恼怒和一丝幸灾乐祸。他虽一同出兵,但一直对多尔衮主导不满。
多尔衮猛地转头,冰冷的目光刺向豪格,让后者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但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多尔衮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大脑飞速运转。
锦州已失,救援失去意义。但大军既出,岂能空手而回?明军刚刚攻克锦州,必然忙于肃清残敌、安抚城内,其外围防线或许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若能趁其立足未稳,迅猛一击,重创其一部,甚至夺回部分外围堡垒,也能稍稍挽回颓势,提振业已跌入谷底的士气!
他的目光投向了锦州城外,那片连绵的、如同毒瘤般生长在大地上的明军堡垒链。尤其是距离他最近,位于锦州西南方向,扼守交通要道的一座大型堡垒——根据情报,那里是明军镇北侯李定国的一个重要前线指挥部所在地,被称为“磐石营”。
“传令!”多尔衮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目标,前方明军‘磐石营’!全军压上,给我不惜一切代价,踏平它!”
他要让明军知道,就算锦州丢了,他多尔衮和大清八旗,依然是一头能撕碎猎物的猛虎!
清军陡然转向,如同汹涌的浊浪,扑向“磐石营”。
“磐石营”内,李定国身披重甲,肃立在最高的了望台上。锦州城破的消息已经传来,他正有条不紊地下达着肃清和安抚的命令。当斥候禀报多尔衮大军转向,直扑“磐石营”而来时,他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
“果然来了。”他放下千里镜,对身旁的副将道,“多尔衮不甘心,想找回场子。传令各堡,按预定计划,一级战备!让多尔衮尝尝,什么叫铜墙铁壁!”
“得令!”
刹那间,“磐石营”及其周边数座互为犄角的堡垒,如同沉睡的巨兽骤然苏醒!营墙上,士兵们迅速进入战斗岗位,“神机铳”架上了射击孔,炮兵掀开了炮衣,调整着射界。壕堑外的拒马、鹿砦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多尔衮远远望见明军堡垒严阵以待,心中那股邪火更盛。他就不信,在野外堂堂正正的对决中,八旗铁骑会冲不垮这些龟缩在土墙后面的南蛮子!
“鳌拜!给你五千精骑,冲垮它的外围防线!”多尔衮点将。
“嗻!”悍将鳌拜早已按捺不住,率领五千骑兵,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磐石营”外围的壕堑和矮墙发起了第一波冲锋!万马奔腾,声势骇人。
然而,就在清骑冲入距离堡垒一里左右的范围时,明军阵地上,超过五十门“霹雳炮”和旧式弗朗机炮率先发出了怒吼!
“轰!轰!轰!”
炮弹呼啸着落入冲锋的骑兵集群中,开花弹凌空爆炸,霰弹横扫地面!顿时人仰马翻,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不要停!冲过去!”鳌拜挥舞着弯刀,厉声嘶吼,身先士卒地继续前冲。清骑也确实悍勇,冒着炮火,拼命催动战马。
好不容易冲过炮火覆盖区,进入两百步距离,迎接他们的是更加密集和致命的“神机铳”齐射!
“前排蹲!后排立!瞄准——放!”
随着军官冷静的口令,营墙上爆发出连绵不绝的铳声,白色的硝烟成片升起!冲在前面的清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死亡之墙,连人带马被打得血肉模糊!
鳌拜本人也被几颗铅弹擦过臂甲,火辣辣地疼。他心中骇然,明军的火器之犀利,射击之齐整,远超他的想象!
“下马!步战!弓箭压制!”鳌拜不得已,下令部下放弃骑射优势,下马步战,试图用满洲弓手的精准箭术压制城头火力,同时派兵砍伐壕堑外的拒马,填平部分壕沟。
然而,明军占据地利,火铳射程和威力都远超弓箭。清军弓手往往刚拉开弓,就被精准的火铳点名射杀。试图填壕的清兵,更是暴露在无情的弹雨下,死伤惨重。
战斗陷入了残酷的消耗战。清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明军依托坚固工事和凶猛火力,伤亡微乎其微。
多尔衮在中军看得眼角直跳,心头滴血。这些都是他最精锐的兵马啊!竟然连对方的外围防线都无法突破!
“王爷!这样打下去不行啊!儿郎们死伤太惨重了!”岳托忍不住劝谏。
豪格也阴阳怪气地说道:“睿亲王,这就是你的破敌良策?拿八旗勇士的血肉去填明狗的壕沟?”
多尔衮脸色铁青,死死攥着马鞭,指节发白。他不甘心!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
“再攻!调汉军旗和蒙古兵上去!告诉他们,先登者,赏千金,官升三级!”他试图用重赏激励士气。
被驱赶上前的汉军旗和蒙古兵,面对明军恐怖的火力网,士气本就低落,此刻更是畏缩不前,在军官的鞭挞和呵斥下,勉强发起攻击,结果却溃败得更快,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哗变和倒戈!
眼看太阳西斜,清军在“磐石营”外遗尸累累,却寸功未立,士气已然濒临崩溃。
而就在这时,更让多尔衮心惊的消息传来!
“报——!王爷!我军侧翼发现明军骑兵活动!看旗号,是李定国的直属骑兵,还有……还有刚刚攻破锦州的祖大寿所部!他们正向我军侧后迂回!”
李定国并非一味死守!他在顶住清军正面猛攻的同时,竟然还敢派出精锐骑兵,意图截断多尔衮的退路!
多尔衮望着那如同刺猬般无从下口的“磐石营”,又看了看侧翼出现的明军骑兵,再环视周围将士疲惫而惊恐的眼神,他终于明白,事不可为了。
再打下去,恐怕这四万大军都要交代在这里!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将他吞噬。他精心策划的救援,变成了徒劳的奔袭;他倾尽全力的进攻,撞得头破血流!
“鸣金……收兵!”多尔衮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而疲惫。
清脆的鸣金声在战场上响起,对于久攻不下的清军而言,不啻于仙乐。残存的清军如蒙大赦,狼狈不堪地向后撤退,留下了满地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李定国站在“磐石营”的了望台上,看着如同潮水般退去的清军,并没有下令追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重创了多尔衮的锐气,稳固了防线。
“打扫战场,救治伤员。”他平静地下令。
多尔衮率军撤回松山,回首望向那片让他遭受前所未有挫败的明军堡垒群,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这李定国,这块铁壁,比想象中更难对付。而那个刚刚攻破锦州的张世杰,还未亲自出手。
一股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多尔衮心头。他知道,真正的决战尚未开始,但大清,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