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尊端坐在上首,目光并未落在你方才呈递的文书上,他的指尖慢条斯理摩挲着茶盏冰润的釉面,指腹碾过盏沿圈出的细纹,仿佛那盏中茶汤里沉睡着比军务更值得深究的秘辛。
——“凌风?还是……忌炎?”
你仍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不卑不亢进行着与伤员相关的汇报,听到突兀的问句时,眼睫都不受控得颤了颤。
“……凌风,是行医时所用的旧名,”
你垂着眼,视线落那方刻着云纹的白玉地砖上,声音稳了稳,才续道,“属下真名,是忌炎。”
“忌炎……”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即放下茶盏,瓷盏与玉案相触发出一声清越的响,然后响起的才是他的声音,“确实是个好名字。”
“忌炎。”他唤你,声音自上而下落来,语调平淡无波,“你来自曜青。”
不是疑问,是笃定的陈述。你的手指不自觉蜷起,指尖攥住了玄色袍角的暗纹,做了一个清浅的深呼吸,“……是。”
“为何亲赴罗浮?——我不听官话,只论实事,要你平心作答。”
他的声音落在殿内,是不容置喙的锐利,分明没有刻意加重,却让阶下的空气都凝了几分。
你喉结重重滚了滚,将那些「奉令驰援」「听候调遣」的套话咽回腹中,望着他鞋边刻着云纹的玉阶,如实开口:
“罗浮是抗击丰饶孽物的前线,忌炎此来,只想献上绵薄之力。”
“哦?”他尾音轻轻上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探问,像在掂量这话的分量——你到底不曾抬头,所以见不到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此期间,救过多少人?”
你喉间一哽,指尖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沉默片刻才低声地,“……记不清了。”
空气一时间静得能听见殿外风拂廊柱的轻响,片刻后,你似乎捕捉到一声极轻的笑,分不清是嘲弄还是别的意味。
下一秒,玉案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他站起身,一步步从高处走了下来。
“那从今往后,去铭记,去镌刻——莫要再忘了。”
他的影子落在你身前,遮住了殿外漏进来的光。
“行于军伍,只凭一手医术……不够。”
——“忌炎,抬起头来。”
你依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的青色竖瞳里,那瞳孔竖细如刃,比烈日更灼人,仿佛能洞穿你藏在沉稳下的局促。
“要学枪么?”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你微怔的脸,语气笃定而直接:
“你的针……太慢了。”
————————
“先生……?”
稚嫩的声音让你猛得回神,低头看去,你正好对上了小少年那双青色的眼睛,他眉间凝着点困惑,显然没懂你方才为何突然沉默放空,那支捏着炭笔的骨节泛了点白,似乎是在惴惴不安。
“……”
啊。
刚刚是到哪里了?哦,对,丹恒问「忌炎」二字要怎么写…嘶,真是的,怎么就这么突然发起呆来了……
你摁了摁眉心,做了一个深呼吸,对他歉意地笑了笑,“抱歉,丹恒,是我出神了。”
说着,你抬起手,轻轻落在他发顶,软乎乎的发丝顺着指缝滑过,触感温顺又细腻,让你不自觉多摸了两下。
“……没关系的,先生。”
他声音比平日低,另一只没握笔的爪子无意识抠着石案边缘,粗糙的石屑沾在他指节上。
他是个很乖的孩子,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沉默,但因为你向他道歉了,所以他就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咽了回去,对你勾起一点温软的笑。
你的心因此更软了。
……
“忌炎。”
你握着炭笔缓缓落笔,笔锋在粗纸上游走时,留下深浅均匀的墨痕。
“忌,戒也,是知有所不为,心有尺规。”
话音未落,你笔锋陡然一转,落纸的力道骤然沉了几分,炭屑在纸页上晕开细小的墨点。
“炎,焚天之势,却需敛于鞘中——刚猛藏于内敛,方为真力。”
丹恒的目光紧紧黏在那两个字上,握着炭笔的手不自觉抬起,指尖在空中跟着笔画虚虚勾勒,小幅度地起落着,像是要把每一笔的走势都刻进眼里。
你轻笑一声,握着笔杆的手微微抬起,用笔尾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心,力道轻得像碰一片羽毛,“想学?”
小少年的眼睫被你敲击的动作激得一颤,听言,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陡然发亮。
你已不需要他的答复,便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想法了。
因此,你没等他点头应声就直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像第一次教他握笔那样,带着他一笔一划在空白处书写,墨色的痕迹稳稳铺展在纸页上。
他的手很凉,指尖还带着孩童特有的钝感,可随着你写出的笔画却意外地凌厉,只是指节仍在不自觉绷紧微颤——他总是刻意循着你的笔法书写,而记忆中的则是刻意忽略了去。
“「忌」字上半部分要收着些,别太散开。”你轻声提点,带着他的手顿在弯钩处,“这里转锋要缓,别急。”
他乖乖应了声嗯,呼吸都放轻了些,而尾尖却悄悄翘了翘,跟着笔锋的方向小幅度晃动。
等写到「炎」字的两个火时,他用力过猛的指尖微微一偏,险些就要划开。你没松开手,只是轻描淡写得往回带了带。
“底下的「火」要托着上面的,差距不能太大。”
这一次,炭笔落下的痕迹稳了不少。等最后一笔收锋,他悄悄呼出一口气,用一点余光望你,那双青色的眸子里亮着细碎的光,像攥住了星子似的,连声音都带着点雀跃。
“先生,这样……对吗?”
“这很对。”你笑着颔首,指尖轻轻点了点纸边的空白处,“来,自己试着写一遍?”
你收回了手。
丹恒的动作顿了顿,似乎还在回味方才被你带着写字的力道,他抬眼飞快望了你一眼,见你正含笑看着他,便抿了抿唇,重新将目光落回纸页。
这次,他没有急于落笔,而是歪着脑袋先对着你写的、与你带着他写的两个「忌炎」看了片刻,才缓缓将炭笔落在纸上。
——一笔一画,分外工整。
写完后,他盯着纸面看了很久,忽然小声问。
“……先生的名字,是谁教的?”
你沉默片刻,笑着答他。
“一个……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