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裂了缝的“忠”字镇纸,跟小瘸子在雪地里连滚带爬,一口气窜出两条胡同。背后梁府的警报声像年兽撵屁股,震得瓦片都在哆嗦。风卷雪刀子,割得我耳朵没了知觉,只剩胸口那团火——一半是跑出来的热,一半是吓出来的寒。
小瘸子腿脚不利索,却跑得比野狗还快,拐进一条死胡同,回脚“咣”地踹开一扇破门,里头黑得能滴墨。我踉跄跟进,门一阖,外头的光啊声啊全被掐断。我喘得跟破风箱似的,刚要开口,他先竖起手指:“别嚷,先给猫捂嘴。”我低头一瞅,怀里的白猫正炸毛,嗓子里“咕噜咕噜”拉警报。我忙用袖口裹住它脑袋,猫在我怀里拱了两下,竟乖乖不吭声,倒比人懂事。
黑暗里飘出一星煤油灯,灯后冒出一张老脸,皱纹里嵌着煤灰,像从锅底抠下来的。老头咧嘴,露出三颗金牙:“瘸子,又带什么丧门星?”小瘸子赔笑:“七爷,借灶膛暖暖身子,天亮前走人。”老头哼了一声,把灯往里头引。我这才看清,这是家废弃的酱菜园,空缸摞得比坟头高,酱油霜爬满缸口,像结了层黑痂。
我们钻进最里间,小瘸子搬开一口缸,底下竟有暗板,下去是三角地窖,潮腥扑鼻。地窖中央摆一张矮桌,桌上铺蓝布,布上赫然摊着一张“华北联合准备银行”本票,面额拾万圆,印章鲜红,像刚咬开的伤口。我眼皮直跳:“瘸子,你到底是哪路神仙?”他咧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李三爷,我端的是军统的碗,吃的是汉奸的饭,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昨夜你若被日本人逮了,我就得替你收尸;若你逃出来,就得替我把事办完。”
我骂了句娘,把镇纸往桌上一拍:“事办完?老子差点把命搭上!这破木头到底藏啥乾坤?”灯影下,那“忠”字裂缝更大了,像咧开的嘴,里头金属寒光闪闪。小瘸子从怀里摸出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夹出那薄片——竟是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相片底片!他冲我晃了晃:“梁鸿志跟日本人签的‘南北伪政府合并’名单,全缩在这张底片上。洗出来,能救半个中国;丢出去,能换三十万现大洋。”我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像塞了块炭:“那……你找我干啥?我飞檐走壁是行家,洗照片可不会。”
小瘸子把底片又塞回去,抬眼盯我:“底片得先送出去,可如今四门戒严,梁鸿志把北平翻个底朝天。你李三有‘钻天燕子’的本事,能把这玩意儿带出城,交给我们的人。”我干笑两声:“带出城?你当我肋生双翅?再说我凭啥信你?万一你卖了我,我脑袋可不值三十万。”
他沉默片刻,忽然解开棉袄,露出腰间一排雷管,铜线缠得像黑蛇:“李三,我腿瘸,可心不瘸。今儿你要不答应,咱俩就一起坐土飞机,黄泉路上搭个伴。”灯火跳,他眼底全是血丝,像赌输光的赌徒。我瞅那雷管,头皮发麻,怀里猫也“喵”地低吼,爪子挠我胸口。我举手投降:“行行行,老子怕了你。可你得给我条活路——四门封锁,我插翅难飞。”
小瘸子咧嘴,从裤腿里摸出一张折得比豆腐干还小的地图,摊在桌上——竟是北平地下排水渠图!他指尖顺着一条红线划:“外城广渠门,下水道通到护城河,梁鸿志的兵再狠,也封不了耗子洞。你钻渠,顺水出城,天亮前到通州‘三义庙’,我们的人在那儿接。”我盯着那黑线,脑子里“嗡”地一声:排水渠?那不就是臭水沟?老子偷黄金偷御宝,到头来要钻粪坑?
可不等我摇头,地窖上头忽然“咚咚咚”三声闷响,像有人在酱缸上敲棒子。七爷沙哑的嗓子飘下来:“瘸子,外头来点子了,穿黑羽织,带狼狗,奔这儿搜!”小瘸子脸色瞬间煞白,一把将本票拍进我手心:“李三,十万块是定金,完事再给你十万!底片在镇纸里,猫也给你——它认得路!”我愣住:“猫认得路?”他已把猫塞进我怀,猫尾巴扫过我下巴,像道别。
“我引开他们!”小瘸子咬牙,抄起桌上煤油灯,往地窖角落一扔,“砰”油灯炸开,火舌舔上木梯。他冲我吼:“钻阴沟!活着出去!”火光里,他瘸腿却跑得飞快,顺着另一侧暗道爬走。我怀里猫“嗷”地一声,竟挣脱跳下地,往黑暗深处窜。我顾不得多想,把镇纸往怀里揣死,蒙头冲进那条标注“排水渠”的窄洞。
洞比棺材还窄,我手脚并用,膝头磨得生疼,一股子陈年粪尿、死老鼠、烂菜叶混合的臭味直撞脑门。我吐又不敢吐,怕一开口就呛进污水。前头猫尾巴一晃,像一盏白色小灯笼,引我往深处爬。身后火光渐远,狗吠声却越来越近,额而“砰砰”两枪,子弹打在砖缝,震得污水溅我一脸。我闭眼猛爬,忽然脚下一空,“噗通”整个人掉进一条齐胸的暗渠,冰冷恶臭瞬间浸透棉袄,我差点当场背过气。
猫在渠沿上回头冲我“喵”,我咬牙跟上,水声“哗啦哗啦”像催命锣。不知漂了多久,前头出现一道铁栅栏,栏外是灰蒙蒙的天——出口!我扑过去,双手掰栏,铁条锈得掉渣,却纹丝不动。我摸遍全身,找出一根飞爪铜钩,卡进栏缝当撬棍,吃奶的劲都使上,“吱——”一声,栏根松了半寸。再一下,铁条弯出个狗洞,我侧肩硬挤,皮蹭掉一大块,血珠滚进污水,瞬间无影。
我滚出暗渠,跌在结冰的河滩,天边已泛蟹壳青。猫也跟着蹿出,抖抖毛,竟一滴水未沾。我仰面喘成破风箱,怀里镇纸却“叮”地一声,像有人轻轻敲铜磬。我掏出来一瞅,裂缝又大了,底片竟滑出半截,被污水洗得发亮。我忙塞回去,可就在这一瞬,我借着晨光,看清了底片边缘——赫然还有第二道影子,像另一张底片叠在后头,却来不及细瞧。
我踉跄起身,四野荒草挂霜,远处官道传来汽车引擎,像野兽低吼。猫却忽然竖耳,背毛炸起,冲我身后“嘶——”一声。我回头,河堤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长衫、礼帽、手拄黑伞,伞尖在雪里杵出个深窝。他抬头,冲我咧嘴一笑,白牙整齐得瘆人:“李三爷,辛苦。底片给我,留你全尸。”
我认得那声音——昨夜在房脊上,用枪指我后脑的大阪腔!可他明明被小瘸子一枪爆头,怎么又站起来了?猫在我脚边炸成白球,我一步步后退,脚跟踩进冰窟窿,冷水灌进靴筒,凉得透心。那人缓缓抬伞,伞柄“咔”地抽出,竟是一把细长刺刀,刀身映着晨光,像一条活过来的银蛇。
我怀里镇纸忽然“嗡嗡”震个不停,像里头藏着一窝马蜂,迫不及待要钻出来。我低头一看,裂缝“啪”地又崩开一线,第二道底片滑出更多——竟是一张照片的负像:背景是南京总统府,前排站满日本将校,后排却赫然露出梁鸿志的半个肩膀,而他身边,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我眼珠差点掉冰碴里——那不是我十年前被枪毙在菜市口的师父“老燕子”吗?!他嘴角含笑,眼角有疤,像在对我说:徒弟,别来无恙?
刺刀尖已挑到我鼻尖,银蛇吐信。我大脑“嗡”的一声,只剩一个念头——
“李三,把底片交出来。”那人嗓音温柔得像唱戏,刀尖却抵住我咽喉,“否则,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就像十年前,杀你师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