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枪口就顶在腰眼上,冰凉,像腊月里塞进脖子里的雪团。)
我前脚刚踩回客栈门槛,后脚还没离地,就听见柜台里一声——不是风铃,是枪机。紧跟着,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枪口像条死蛇,精准地顶在我腰椎第三节。只要手指稍一哆嗦,我燕子李三就得改名叫瘫子李残。
三爷,早啊。声音温吞,却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狠劲。杜玉笙从阴影里踱出来,呢子大衣换成灰布长衫,左耳缠着白纱布——那天夜里被他爹削掉的半拉耳朵,还渗着血丝。他右手盒子炮,左手提着一只小皮箱,箱角烫金印着L。
我心里骂娘:这小子属狼的,记仇还记路,居然摸到我老巢。
少掌柜,我举高双手,嘴角咧出笑,北平城里那么多枪口,您偏往我腰眼上凑,多不吉利。
他抬抬下巴,示意我进屋。客栈过道窄,枪管始终离我肾不远。我边走边琢磨:硬抢?不行,空间太小,盒子炮一枪两眼儿;装怂?先顺着他,看耍什么花活。
房门关上,杜玉笙把箱子放桌上,箱盖一掀,码得整整齐齐的五十根金条,在晨光里晃得人眼花。他推到我面前:
三爷,一条金条买你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我抠抠耳朵:先说说干什么,再谈价。三爷我胆小,一听就腿软。
他冷笑:造反不敢,只是进宫偷幅画——《春山瑞松图》真迹。地点、线路、守卫轮值,我全有。说着,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羊皮,地拍在金条上,正是同福楼地窖里那张故宫地形图。
我眯眼打量羊皮。上头用红墨水标着丙字架、顶层隔板,旁边一行德文Kaiserliche Signatur——皇帝御笔。底部潦草签着L两个花体字母,像毒蛇吐信。
少掌柜,你爹知道你把这张图给我?我故意提他爹。
他脸色瞬间阴成锅底:老东西眼里只有钱。洋人一船军火换一张宋画,他巴不得连夜打包。我不同——画是祖宗留下的,不能流出北平。
我嗤笑:那你还要我偷?
偷出来,留在国内,哪怕藏进银行的保险库,也比漂洋过海强。他说得急,枪口无意识往下垂。机会一闪,我左手叼住他腕子,右肘猛撞麻筋,盒子炮掉地。我脚尖一挑,枪飞起落进我手,扳机一扣,——空膛,没子弹。
杜玉笙揉着手腕,居然笑:三爷果然手快,我故意没上弹,就想试你胆量。
我翻个白眼:下次试胆量,先把自己耳朵缝好,省得血滴我地板。
我把空枪扔回给他,顺势坐下,掏指甲刀修指甲:三件事,答应就开工。一,我要故宫守卫完整轮值表;二,给我弄一张营造司的腰牌;三,动手那夜,你得在午门外替我放烟火,声越大越好。
他听完,毫不犹豫点头:腰牌明天送到,轮值表今晚给你,烟火我亲自点。说罢,把金条往我面前又推半尺:订金二十根,事成后再付三十。
我伸个懒腰,用指甲刀挑起一根金条,对着窗缝照:成色不错,可三爷我更想要护身符——万一失手,你得保我出来。
杜玉笙从怀里摸出一张洋行保单,抬头写着Lloyd ,伦敦保险行,烫金钢印。他指着受益人栏:
写上你名字,我押十万大洋保你平安。三爷,这诚意够重吧?
我掂量保单,心里算盘噼啪响:金条、保单、地图,全套行头齐全;可也把自己套进狼脖子。要想不被勒死,得先把狼牙掰了。
正说话,客栈窗外传来两声——有人敲玻璃。我撩开帘子,只见街对面屋顶,一条黑影一闪而逝,速度之快,连我都没看清面孔,只捕捉到一点寒光:狙击镜。
我回头冲杜玉笙努嘴:少掌柜,你带尾巴来了。
他脸色一变,从靴筒抽出一把掌心雷小手枪,两步冲到窗边。我按住他肩:别露头,对方想逼你伸脖子。
话音未落,一声脆响,窗玻璃被钻了个圆孔,子弹贴着我耳廓飞过,地打进床柱,木屑四溅。我拽着他就地滚倒,顺手掀翻桌子,金条散一地。第二枪紧随,打在地板,离杜玉笙脚背只差两指。
我暗骂:专业!两枪不追人,专打移动路线,逼我们伏地。我冲他打手势:脱外套,扔!他咬牙,甩出呢子大衣。第三枪响,大衣在空中被穿个洞。就这一秒空档,我滚到床侧,抬脚踹灭汽灯,屋里顿时黑成锅底。
黑暗里,我凭记忆爬向窗根,从腰带摸出燕尾镖,镖尾拴着细钢丝。我反手一甩,镖穿破窗纸,顺着对面屋檐绕梁一周,钢丝地卡住。我低喝:抱紧我!杜玉笙倒也机灵,死死箍住我腰。我猛地一扯钢丝,两人破窗而出,像荡秋千似的滑向街对面屋顶。背后又是两枪,子弹擦着脚跟打在瓦片,火星四溅。
脚一沾瓦,我顺势滚倒,卸掉冲力。杜玉笙趴旁边,大口喘:三爷,你欠我十万大洋的保单——得算人身意外险!
我没空搭理,抬眼扫向狙击手方向。夜风卷雪,屋顶空空,只剩一支还冒青烟的莫辛纳甘步枪架在檐角,人早没影。枪托上刻着L两个字母,像毒蛇獠牙。
我心里一沉:洋行雇了专业杀手,这张《春山瑞松图》的水,比我想的更深。更邪门的是,对方不直接要杜玉笙的命,只想逼他躲、逼他跑——说明幕后的人,要的是他手里的羊皮图,而不是他的棺材。
我摘下架空步枪,扔给杜玉笙:拿好,下次再空枪唬人,别怪我笑话你。
他苦笑:三爷,合作吧。你身手快,我消息灵,咱俩绑一根绳,才能活。
我掸掉身上的雪,伸手捡起一根掉在瓦缝里的金条,揣进怀里:合作行,但得按我的规矩来——第一,往后别拿枪顶我腰;第二,真迹得手后,先放我手里押三天;第三,我指着他耳朵,把伤口养好,别半道流血晕过去,我可背不动你。
他痛快点头,伸掌跟我一击。两只男人的手,在寒风里一样冰凉,却一样贪——他贪画不出国,我贪金不破案,各取所需,这就是江湖。
雪越下越大,我们踩着瓦脊,一前一后往回走。脚下北平城,像被一张白棉被捂住了口鼻,喘不出声,却暗流涌动。我忽然想起,客栈床柱里还嵌着那颗子弹,弹头八成也刻L——洋人把标记打在子弹上,就像狗撒尿划地盘。
我吐掉嘴里雪渣,冲夜空咧嘴:
想抢三爷的买卖?行,先问问我兜里那二十根金条答不答应!
身后,杜玉笙踩着碎瓦,深一脚浅一脚。风把他呢子大衣吹得猎猎作响,像面破旗。他忽然开口,声音散在雪里:
三爷,进了宫,你可别真把画吞了。
我头也不回:放心,三爷胃口大,可只吞金银,不吞国宝。
夜更深,故宫角楼,在雪幕里露出黑影,像头打盹的巨兽。我俩踩着瓦,顺着长街,一路滑下屋顶,直奔那巨兽的獠牙而去——
客栈被枪顶,只是开场;少掌柜反邀我偷故宫,才刚提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