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口,满嘴都是同福楼烤鸭的油烟子味——那叫一个香!)
小年夜里那场闹戏,不过才翻篇两个时辰。我燕子李三回客栈,换了身行头:灰布棉袍、青缎瓜皮帽,再贴两撇假胡子,镜子里一照,活脱一个跑单帮的小账房。为啥这么折腾?子时之约得去,可同福楼是北平排得上号的大饭庄子,灯火通明、伙计眼毒,不扮怂点,一上楼就得被人认出来。
收拾停当,我揣好三件宝贝:一把响尾线、半包瞌睡粉,还有从聚宝斋后院顺来的龙涎香——小拇指粗的一截,外头抹了层真龙涎,里头却是樟脑丸心子。我要拿它,再点一把火。
子时的梆子刚敲,我晃到同福楼后门。门房正打瞌睡,我贴着墙根溜进去,一股烤鸭混着花雕的味直冲脑门,馋得我差点忘了正事。地窖在厨房西侧,掀开门板,一股子潮霉味扑面而来。我刚踩下木梯,黑暗里就伸出一杆枪——
三爷,够准时的。声音温吞,是杜玉笙。
我两指捏住枪管,轻轻往旁边拨开:少掌柜,大半夜请我看老鼠打架?
他哼了一声,把枪收回怀里,转身点亮风灯。昏黄灯光下,地窖里堆满酒坛,还有一张八仙桌,上头摆着那幅《春山瑞松图》——正是傍晚被我搅和的假画。画轴旁,一尊鎏金小香炉正袅袅冒烟,香味冲鼻,真龙涎里混着淡淡樟脑辛辣,活像旧箱底翻出的老旗袍。
三爷是行家,杜玉笙指了指香炉,这味,熟吧?
我耸耸鼻子:龙涎香里掺樟脑,你们聚宝斋真会省料。
他苦笑:省?我爹可舍不得。这香是我那洋合伙人L&S公司送的,说洋人喜欢东方神秘味,樟脑防虫,还能掩盖霉味。
我眯眼:所以你爹打算把假画当真迹,卖给洋人?
杜玉笙没答,伸手在画轴背面轻轻一抠,一声,轴头竟弹出暗槽,里面躺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羊皮。他把羊皮摊在桌上,借着灯光,我看见上头用朱砂描着一幅简笔山水,旁边一行小字:真迹藏处——故宫库房,丙字架,顶层隔板。
我心里一下:好家伙,这是狸猫换太子的地图!
三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杜玉笙把枪往桌上一拍,我要你进宫,把真迹偷出来,调包。这假画外头已经炒到三千大洋,真迹一换,我分你三成。
我抠抠耳朵:少掌柜,你当我燕子李三是衙门里的耗子,说进就进?
他笑得像只刚偷了鸡的狐狸:别人不行,你行。我查过,去年万寿节,你把光绪爷的朝珠都借出来逛了圈,不也原样还回去了?
我心里骂娘,脸上却挂笑:行,可我有两个条件:第一,进宫前,我得亲手再验一遍这幅假画;第二,调包那夜,同福楼得给我摆一桌龙凤呈祥,让我吃饱了再干活。
杜玉笙爽快答应,当即拍桌子:明晚戌时,同福楼三楼雅座,四大圣人作陪,三爷可劲儿吃!
第二天戌时,我准时上楼。同福楼三楼被包场,满桌山珍海味,四大圣人——笔圣、墨圣、纸圣、砚圣——全到齐,一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可那眼神里全是算计。我拱手作揖,落座,先灌三杯花雕垫底,然后抹嘴:
诸位,画呢?
杜玉笙拍拍手,两个伙计抬出画轴,当场悬起。我掏出小手电,先照松针——铜光依旧;再照落款——鸭撇水依旧。我故意皱眉:
怪了,这天下一人人字,捺脚咋缺一块?
四大圣人面面相觑,笔圣徐老爷子硬着头皮:徽宗晚年笔力衰,缺笔乃!
我心里笑疯,脸上却郑重其事,转头对杜玉笙说:少掌柜,我验画得摸骨——上手!
他犹豫片刻,还是点头。我卷起袖子,露出事先抹了青金粉的手掌,往画心轻轻一按,留下五个淡蓝指印。随后,我假模假式掐指一算:
画骨偏寒,得用龙涎暖一暖。
说罢,我抓起桌上那截掺料龙涎,随手扔进旁边鎏金香炉。香灰一炸,满屋顿时弥漫浓烈樟脑味,呛得四大圣人直打喷嚏,眼泪鼻涕一把抓。我趁乱,把藏在指甲里的瞌睡粉弹进汽灯罩,一声,灯光瞬间暗淡,众人哈欠连天。
不到半盏茶功夫,四大圣人一个接一个趴桌,呼噜声此起彼伏。杜玉笙也眼皮打架,他猛地举枪对准我:三爷,你——
我两指捏住枪机,轻轻一抬,子弹上不了膛——早在地窖我就用牙签塞了枪缝。我贴近他耳朵:
少掌柜,先睡一觉,明儿再谈生意。
他软绵绵倒地。我掏出响尾线,一头系在画轴暗槽,一头拴在窗棂,只要有人动画,我就能听见。办完,我顺手把桌上那只烤鸭掰下腿,啃一口,油顺着嘴角流:
同福楼的鸭子,果然比龙涎香够味!
我踩着窗沿,翻身上了屋顶。夜风割脸,却吹不走满嘴油香。我回望灯火阑珊的同福楼,心里盘算:杜家父子各怀鬼胎,洋合伙人L&S虎视眈眈,四大圣人装疯卖傻,真迹《春山瑞松图》还躺在故宫库房——这趟水,深得能淹死人。
可燕子李三天生属蛤蟆,水越深,越得往里蹦。我吐掉鸭骨头,冲夜空伸个懒腰:
画是国宝,谁也别想运出北平——三爷我,全包了!
远处,子时更鼓再次响起,像给这局棋敲了第二声锣。我顺着瓦脊一路滑下,消失在黑漆漆的胡同里,只剩窗棂上那根响尾线,在风里轻轻颤抖——
同福楼摆宴,龙涎香里掺樟脑,这才刚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