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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压抑的皇宫,张绥之与府丞周文岸马不停蹄,再次赶回已然戒严、但依旧一片狼藉的朝阳门外大街。

时值午后,阳光炽烈,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血腥气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慌。顺天府和大兴县的衙役们正在五城兵马司兵丁的协助下,清理着街道。翻倒的摊位被扶正,散落的货物被归拢,最触目惊心的,是地上用草席或白布覆盖着的一具具尸体,正被衙役们逐一抬上板车,准备运往义庄。哭喊声、呵斥声、搬运重物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凄惨的图景。

“张大人!周大人!” 负责现场指挥的一名大兴县典吏见到二人,连忙上前行礼,脸上带着疲惫与后怕。

“情况如何?伤亡可清点完毕?” 张绥之沉声问道,目光扫过那些盖着白布的尸体,心头沉重。

“回大人,初步清点,百姓死十六人,伤者逾四十,多是混乱中踩踏或被流矢、飞石所伤。歹徒……毙命七人。” 典吏回道。

“锦衣卫的人呢?” 张绥之追问,他尤其关心那些被杀死的歹徒尸体。

那典吏脸上露出一丝古怪和无奈的神色,低声道:“徐千户带着她的人,押着那个活口,早就回北镇抚司了。这些……这些清理现场的活,自然……自然是留给咱们顺天府和大兴县了。” 他指了指那些正在被抬走的尸体,“徐千户临走前还特意吩咐了,所有毙命歹徒的尸首,必须由锦衣卫统一收殓验看,说是……都是他们北镇抚司的战绩,不能……不能留给顺天府,免得……免得咱们‘手脚不干净’,坏了证据。”

“岂有此理!” 周文岸闻言,气得胡子直抖,“这……这徐舒月,也太霸道了!案发在我顺天府地界,尸首理应由我衙门仵作检验!她锦衣卫凭什么全权接手?”

张绥之眉头紧锁,心中暗骂徐舒月行事乖张,但却比周文岸想得更深。锦衣卫如此急切地接管所有歹徒尸体,恐怕不仅仅是抢功那么简单,更可能是想垄断线索,控制案情走向!他强压怒火,对典吏道:“无妨,我们先看看现场,尤其是百姓罹难之处,或许能有发现。”

他走到那些罹难百姓的尸体旁,逐一掀开草席仔细查看。这些无辜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死状凄惨,有的是被火铳铅弹击中,有的是被利刃砍杀,更多的是在混乱中被踩踏致死或惊慌失措撞上尖锐物丧生。每看一具,张绥之的心就沉一分。这些血债,必须有人偿还!

“遇害歹徒的尸首,一具都没留下?” 张绥之仍不死心。

“回大人,确实一具都没留。都被锦衣卫的缇骑用黑布裹了带走了。” 典吏肯定地道。

张绥之心中失望,但仍不放弃,他在狼藉的现场仔细搜寻,不放过任何角落。忽然,他在一处墙角,发现了一小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血迹旁,似乎有个东西在反光。他蹲下身,拨开浮土,竟捡起一截……断臂!切口整齐,是被利刃瞬间斩断的!看腐烂程度,正是清晨混战所留!想必是徐舒月砍下那名活口手臂时,被激战的人流踢到了角落,未被锦衣卫发现。

张绥之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这截断臂,仔细查看断口附近的手臂皮肤。虽然沾满污血,但在手腕内侧,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用靛青色染料刺入皮肤的图案——那是一朵绽放的……莲花!图案旁,还有几个扭曲的、如同符咒般的文字!

“白莲纹身!” 张绥之瞳孔猛地收缩,低呼出声!

“大人,您说什么?” 周文岸和典吏凑过来。

张绥之指着那纹身,语气凝重:“是白莲教!这些歹徒,手臂上有白莲教的标记!之前京城清源茶庄拐卖人口的大案,背后就有白莲教的影子!关外与妖贼李真、陆雄团伙勾结,贩卖人口、提供毒药的,也是他们!没想到,他们的触手,竟然已经伸到了京畿重地,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周文岸倒吸一口凉气:“白莲教?这群无法无天的妖人!难怪如此猖狂!”

就在这时,另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大人!大人!不好了!在……在那边巷子的垃圾堆里,发现了一具老者的尸体!经过辨认……好像……好像是赵大人家那个失踪的仆人,胡三!”

张绥之心中一震,急忙赶过去。只见一条肮脏的死胡同尽头,胡三蜷缩在垃圾堆中,面色青紫,双目圆睁,胸口有一个明显的刀伤,早已气绝多时。看情形,是在清晨的混乱中,被杀手追上,惨遭毒手。

“胡杏儿呢?他女儿呢?” 张绥之急问。

衙役摇头:“附近都搜遍了,只发现胡三的尸首,没见到那个小女孩。”

张绥之蹲下身,仔细检查胡三的尸身和周围环境。胡三的手紧紧攥着,似乎抓着什么东西。他费力地掰开胡三僵硬的手指,掌心里,只有一小片从粗布衣服上撕下的、染血的布条,再无他物。

“胡杏儿……一定还活着!” 张绥之站起身,眼中闪过决然的光芒,“胡三拼死保护女儿,自己引开杀手,杏儿很可能趁乱逃脱了!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惊慌失措,她能去哪里?她会去找谁?”

他脑海中飞速旋转。胡三临死前,最大的执念是什么?是完成主人的嘱托!他清晨要去工部找左侍郎陈以勤!那么,他会不会在临终前,告诉女儿,去找陈侍郎?或者,杏儿知道父亲要去工部,在父亲遇害后,本能地会朝着父亲想要去的地方跑?

但工部衙门……经过清晨的刺杀,如今定然戒备森严,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怎么可能进得去?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去工部左侍郎陈以勤的府邸!

“周大人!” 张绥之当机立断,“你留在此处,继续清理现场,安抚百姓,详查所有线索!本官要去一个地方!”

“张大人要去何处?” 周文岸问道。

“北镇抚司!” 张绥之咬牙道。虽然极不情愿再面对那个“玉罗刹”,但眼下,要想尽快找到胡杏儿,并推动案件调查,那个被俘的白莲教活口是关键!而且,搜查工部侍郎府邸这等事,没有锦衣卫的配合,顺天府根本寸步难行!

“北镇抚司?张大人,那徐千户她……” 周文岸面露难色。

“顾不了那么多了!事关重大,必须争分夺秒!” 张绥之不再多言,将那块染血的布条小心收好,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北镇抚司方向走去。

北镇抚司衙门,位于皇城西安门内,与东厂毗邻,高墙深院,门前矗立着狰狞的石狴犴,透着一股阴森肃杀之气。寻常官员路过此地,无不绕道而行,心中凛然。

张绥之亮明身份,守门的锦衣卫力士验看腰牌后,态度却出乎意料地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熟稔的笑容:“原来是张大人!快请进!我们陆大人前几日还提起您呢!”

张绥之心知这定是好友陆昭霆的面子,心中稍安,道明来意要见徐舒月千户。力士引他入内,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偏僻的跨院。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脆响,以及一个女子冰冷而充满戾气的斥骂声,其间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啪!”

“说!你他奶奶的到底是谁派来的?!”

“啪!”

“嘴巴挺硬啊?老娘看你能硬到几时!”

“操你祖宗的!再不开口,信不信老娘把你卵蛋抽碎!”

“……”

这污言秽语,泼辣凶狠,哪里像是一个国公府小姐、朝廷五品命官应有的言辞?简直比市井泼妇还要粗野三分!

张绥之眉头紧皱,迈步走进刑房。只见房间阴暗潮湿,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那名被俘的白莲教徒,被剥光了上衣,吊在刑架上,浑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已然昏死过去几次,又被冷水泼醒。

而徐舒月,正一只脚踩在一条长凳上,杏黄色的飞鱼服下摆撩起一角塞在腰带里,露出里面黑色的紧身裤和牛皮靴。她右手挥舞着一根浸过水的牛皮鞭,左手叉腰,凤目圆睁,因为用力而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汗,白皙的脸颊上沾染了几点血污,更添几分妖异和煞气。她显然审问了许久,却一无所获,正处于极度烦躁和暴怒的状态。

“徐千户!” 张绥之忍不住高声喝道。

徐舒月闻声猛地回头,看到是张绥之,先是一愣,随即秀眉倒竖,眼中怒火更盛:“张绥之?谁让你进来的?这是北镇抚司刑房重地!滚出去!”

张绥之强忍着她恶劣的态度,快步上前,指着刑架上奄奄一息的俘虏,沉声道:“徐千户!别打了!你再打下去,人就打死了!我已经知道他们的来历了!”

徐舒月动作一滞,狐疑地看着他:“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张绥之从怀中取出那个用布包着的断臂,递到徐舒月面前,指着上面的纹身:“你看!白莲教的标记!这些人是白莲教的妖人!”

徐舒月凑近一看,脸色微变,她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标志。但她嘴上却不服输,冷哼一声:“白莲教?那又如何?本官自然能审出来!”

“审?” 张绥之指着旁边一辆盖着白布、显然是用来运送尸体的推车,语带讥讽,“徐千户,你若真想审出点什么,就该先仔细验看尸体!而不是只顾着用刑!但凡你们锦衣卫在收尸的时候,稍微检查一下这些杀手的尸体,很容易就能在他们手臂上发现同样的白莲纹身!何至于在此浪费时间酷刑逼供,还……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

这番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徐舒月脸上!她确实因为抢功和愤怒,忽略了最基本的尸检!被张绥之当众点破,尤其是在一群下属面前,她顿时羞愤交加,俏脸涨得通红,握着鞭子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狠狠地瞪着张绥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

但她终究无法反驳这个事实。她强压怒火,对旁边的锦衣卫挥挥手:“把他带下去!找个郎中,别让他死了!严加看管!”

“是!” 两名锦衣卫上前,将昏死的俘虏解下,拖了出去。

徐舒月这才放下踩在凳子上的脚,整理了一下衣袍,试图恢复冷傲的姿态,但眼神中的狼狈却难以完全掩饰。她冷冷地看着张绥之:“张大人大驾光临我北镇抚司,不会就是为了来指点本官如何办案的吧?”

张绥之没心思跟她斗气,直接说明来意:“徐千户,赵铭家的仆人胡三,我们已经找到了。”

徐舒月挑眉:“哦?死了?”

“死了。在朝阳门外一条小巷的垃圾堆里,被灭口了。” 张绥之语气沉重,“但是,他的女儿,十一岁的胡杏儿,不见了踪影。”

徐舒月不以为意:“一个小丫头,兵荒马乱的,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有什么大惊小怪?”

“不!她很可能还活着!而且,她可能是此案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活线索!” 张绥之斩钉截铁地说,“胡三临死前,唯一的执念是完成赵铭的嘱托,去找工部左侍郎陈以勤陈大人!他很可能告诉过女儿,或者杏儿知道父亲要去工部!在父亲遇害后,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父亲生前念念不忘要去的地方——工部衙门,或者……左侍郎陈大人的府邸!”

徐舒月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露出嘲讽的神色:“张大人,你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吧?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能找到侍郎府?就算找到了,门房会放她进去?再说……” 她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和提醒,“你难道不知道?四天之后,八月十二,陈侍郎家的二公子陈知澜,就要尚主,迎娶清湘郡主了!陈家现在上下,正忙着准备这场御赐的婚事,喜庆当头!你现在跑去跟左侍郎说,你家可能藏了个涉及灭门惨案、被白莲教追杀的小女孩?你觉得合适吗?扫了皇家的兴,触了陈家的霉头,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张绥之心中一沉。他确实忽略了这件大事!清湘郡主朱禧君的婚事,是皇帝亲自下旨,关乎皇家体面和勋贵联姻,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查当朝左侍郎的府邸,确实极为敏感,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但是,胡杏儿的安危,案情的真相,同样迫在眉睫!每拖延一刻,那孩子就多一分危险,线索也可能就此中断!

是明哲保身,顾忌皇家颜面和官场潜规则?还是为了真相和责任,冒险一搏?

张绥之看着徐舒月那带着挑衅和等着看笑话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知道,这条路注定艰难,但他别无选择。

“合不合适,查过才知道。” 他迎上徐舒月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事关朝廷命官灭门惨案,白莲教妖人作乱,岂能因一场婚事而延误?若因顾忌虚礼而纵放真凶,才是真正的失职!徐千户,你若怕担干系,我顺天府一力承担!但此人证,我必须找到!侍郎府,我查定了!”

徐舒月没料到张绥之竟如此强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恼怒取代:“张绥之!你……!”

张绥之那番关于搜查工部左侍郎府邸的决绝之言,掷地有声,让原本气焰嚣张的徐舒月一时语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转身欲走。刑房内气氛凝滞,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那名昏死俘虏微弱的呻吟。

然而,就在张绥之脚步即将迈出门槛的刹那——

“报——!”

一个锦衣卫小旗官神色慌张、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行礼,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千户大人!不好了!那个……那个抓回来的活口!他……他死了!”

“什么?!” 徐舒月闻言,脸色骤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那双冰冷的凤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暴怒!“死了?怎么死的?!不是让你们找郎中看好他吗?!”

“卑……卑职也不知道啊!刚刚还好好的,就是昏过去了,郎……郎中刚给他上了药,包扎好,说只是皮外伤,性命无碍……可……可一转眼的功夫,就……就没气儿了!” 小旗官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回道。

张绥之的脚步也瞬间停住,心头猛地一沉!唯一的活口,竟然在戒备森严的北镇抚司诏狱里死了?!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也是致命的失误!

“废物!一群废物!” 徐舒月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翻了旁边的刑具架,铁链镣铐哗啦啦散落一地!她顾不上仪态,厉声喝道:“带路!本官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卑职遵命!” 小旗官连滚爬爬地在前面引路。

徐舒月怒气冲冲地跟了上去。张绥之略一沉吟,也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此事蹊跷太大,他必须亲眼查看。

三人快步穿过阴森的回廊,来到一处临时关押轻伤犯人的狭窄囚室。囚室门口,两名锦衣卫力士面如土色,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囚室内,那名白莲教俘虏瘫倒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嘴角残留着一丝黑紫色的血迹,已然气绝身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带着苦涩的怪异气味。

徐舒月冲到炕前,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颈动脉,确认人已死透,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张绥之则更为冷静,他上前一步,不顾污秽,仔细检查尸体。他先是看了看胸口和手臂的鞭伤,虽然皮开肉绽,但确实都是外伤,不足以致命。然后,他轻轻扳过尸体的头,拨开散乱的头发,在颈侧靠近耳根的地方,仔细寻找。果然!在不易察觉的发际线边缘,他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被蚊虫叮咬般的红点,红点周围的皮肤微微发青!

“徐千户,你看这里!” 张绥之指着那个红点,沉声道。

徐舒月凑近一看,脸色再变:“这是……针眼?”

“不错!” 张绥之语气凝重,“是毒针!一种见血封喉的剧毒!杀人于无形!伤口极小,若非仔细查找,极易被忽略!”

“毒针?在诏狱里?谁干的?!” 徐舒月又惊又怒,猛地转身,凌厉的目光扫向门口那两名负责看守的力士,“说!刚才都有谁进来过?!”

那两名力士吓得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千户大人明鉴!卑职二人一直守在门口,寸步未离!除了……除了刚才那位郎中,绝无旁人进出啊!”

“郎中?” 张绥之敏锐地抓住关键,“哪个郎中?是你们北镇抚司常用的那位?”

力士连忙摇头:“不……不是!是……是刚才我们把犯人从刑房抬过来的时候,在半路上遇到的一位先生。他穿着青布长衫,背着药箱,自称是衙门里新请来的郎中,见犯人伤势重,就主动上前接手,说他会处理。卑职……卑职当时也没多想,看他样子像郎中,又是在衙门里面,就……就交给他了……”

“混账东西!” 徐舒月气得一脚踹在力士身上,“北镇抚司的郎中,都是有备案、有腰牌的!你们连人都不认识,就敢把重犯交出去?!那郎中呢?!现在人在哪里?!”

两名力士面面相觑,一脸茫然:“他……他给犯人包扎完,说要去取些内服的药,就……就背着药箱出去了……之后,就再没见回来……”

“出去找了没有?!” 徐舒月厉声喝问。

“找……找了!整个北镇抚司都找遍了!没……没见到人影!” 力士带着哭腔回答。

张绥之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冷笑一声,对徐舒月道:“徐千户,看来,你们这北镇抚司,还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徐舒月俏脸一阵青一阵白,羞愤难当,却又无法反驳。她强压怒火,对张绥之道:“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绥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锦衣卫,沉声道:“诸位,北镇抚司戒备森严,外人进入,必须查验腰牌。大家都检查一下,自己的腰牌,可还在身上?”

众人闻言,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纷纷摸向腰间。检查一圈下来,都回道:“在!腰牌都在!”

“都在?” 张绥之眉头微蹙,随即又道:“那……你们再仔细看看,身边可有少了什么东西?比如……衣物?”

这话提醒了众人。很快,一个负责看守囚院库房的小旗官跑过来禀报:“千户大人!张大人!不好了!库房里……少了一套咱们力士备用的青色号衣和一块遮面的汗巾!”

“果然如此!” 张绥之眼中精光一闪,对徐舒月道,“徐千户,你们今日在朝阳门外,共计击杀歹徒几人?生擒几人?”

徐舒月虽不明所以,但仍傲然答道:“当场格毙六人,生擒一人,共计七人!此乃我北镇抚司缇骑之功!”

张绥之点点头,指着囚室外院子里停放着的那几辆盖着白布、用来运送尸体的平板车:“那么,请徐千户现在派人,再仔细清点一下,这几辆车上,现在一共有几具歹徒的尸体?”

徐舒月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立刻挥手示意手下前去清点。片刻之后,结果回报:“回千户大人!车上……车上只有五具尸体!少了一具!”

“五具?!” 徐舒月瞳孔骤缩!格毙六人,应该运回六具尸体才对!怎么会只有五具?!

张绥之看着徐舒月那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推理,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今日混战,歹徒并非七人,而是八人!其中一人,见同伙被俘,深知秘密可能泄露,便心生毒计。他趁乱假死,或者击伤自己,混入被格毙的同伴尸体之中,被你们锦衣卫一同运回了北镇抚司!”

“进入这戒备森严的衙门后,他趁人不备,悄然‘复活’,从库房偷走一套力士号衣换上,再伪装成郎中,利用你们内部人员疏于防范的心理,轻易接近了那名被俘的同伴。然后,他用淬毒的细针,实施了灭口!得手之后,他便穿着偷来的锦衣卫号衣,大摇大摆地走出北镇抚司!虽然进门需要查验腰牌,但出门时,守卫见是‘自己人’穿着号衣,往往不会仔细盘查!这才让他如此轻易地来去自如!”

“徐千户,看来你这北镇抚司的铜墙铁壁,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被白莲教的妖人如入无人之境,杀了人,换了衣,扬长而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绥之这番话,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徐舒月和所有在场锦衣卫的脸上!尤其是徐舒月,她自负武功高强,御下严谨,北镇抚司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龙潭虎穴,如今却被敌人如此戏耍,唯一的活口在自己眼皮底下被灭口,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她的俏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胸口剧烈起伏,握着绣春刀刀柄的手指因为极度愤怒和羞辱而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恨不得立刻拔刀,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刺客碎尸万段!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查!给本官查!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混进来的杂碎找出来!” 徐舒月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变形。

“千户大人息怒!卑职等立刻去查!” 手下锦衣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领命而去。

张绥之看着徐舒月那副狼狈不堪、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更加沉重。白莲教的手段,如此诡秘狠辣,组织如此严密,渗透能力如此之强,连北镇抚司都能来去自如,其背后的势力,恐怕远超想象!赵铭之死,绝对牵扯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活口已断,唯一的希望,只剩下那个失踪的小女孩,胡杏儿了!

他不再理会正处于暴怒和羞愤中的徐舒月,转身再次向门外走去。这一次,他的步伐更加坚定。

“张绥之!你去哪儿?!” 徐舒月猛地抬头,厉声喝道。

张绥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平静而决绝:“去找胡杏儿。去工部左侍郎陈府。”

徐舒月快步走到他面前,挡住去路,凤目中依旧带着怒火,但更多了一丝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挫败后的茫然:“你……你就这么去?以什么名义?搜查朝廷正三品大员、即将成为皇亲的府邸?张绥之,你疯了吗?没有圣旨,没有确凿证据,你这就是擅闯朝廷重臣府邸,是死罪!陈以勤一句话,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四天之后就是郡主大婚!你现在去触这个霉头,陛下和太后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张绥之转过身,直面徐舒月,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讥诮:“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千户,也有不敢去的地方?也怕得罪未来的皇亲国戚?”

“你!” 徐舒月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怒道:“本官是依律行事!不像你,只会莽撞胡来!”

张绥之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此时紧张的气氛中显得有些突兀,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徐千户,谁说我要莽撞胡来了?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 徐舒月狐疑地看着他。

张绥之目光望向皇宫的方向,语气变得柔和而笃定:“我去找一个人。一个能让我们名正言顺、甚至能让陈侍郎府敞开大门欢迎我们进去的人。”

“谁?”

“永淳长公主,殿下。” 张绥之缓缓道,“请殿下以探望未来仪宾家、提前查看婚庆准备情况为由,携你我二人,‘顺路’前往陈府。有长公主凤驾亲临,陈府上下岂敢怠慢?我们随行护卫,借机暗中查访,寻找胡杏儿的踪迹,岂不是合情合理,无人能阻?”

徐舒月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张绥之会想出这样一个……如此巧妙,甚至可以说有些“狡猾”的办法!利用长公主的身份和婚事作为掩护,光明正大地进入陈府调查!这确实比硬闯或者暗中查探要安全有效得多!而且,由长公主出面,即便将来有什么风波,也有皇家顶着。

她看着张绥之那张年轻却充满智慧与胆识的脸庞,心中第一次对这个“靠女人”的推官,产生了一丝复杂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改观。这家伙,并非只有倔强和毒舌,关键时刻,脑子转得倒是飞快!

“你……你真的能请动长公主殿下?” 徐舒月将信将疑。

“事在人为。” 张绥之自信地笑了笑,“为了查明真相,为了那可能危在旦夕的小女孩,也为了……给徐千户你洗刷这北镇抚司被贼人轻易渗透的‘耻辱’,我想,殿下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他特意加重了“耻辱”二字,让徐舒月的脸颊又是一阵发热。她咬了咬牙,心中权衡利弊。眼下,活口已失,线索几乎中断,张绥之的这个办法,确实是唯一可行的破局之策。虽然要借助长公主的力量,让她有些不甘,但为了破案,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好!” 徐舒月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挺直腰板,恢复了那副冷傲的神情,但语气中少了几分针对张绥之的敌意,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决断,“本官就跟你走这一趟!但是张绥之,你记住,若是查不出什么,或者惹出什么乱子,本官第一个拿你是问!”

“一言为定!” 张绥之伸出手。

徐舒月看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自己冰凉的手,与他轻轻一握。两只手,一温暖一冰冷,一代表律法刑名,一代表皇家鹰犬,在此刻,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暂时达成了脆弱的同盟。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进宫,求见长公主殿下!” 张绥之不再耽搁,与徐舒月并肩快步走出这充满血腥与阴谋的北镇抚司。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拉长了他们的身影。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他们找到了一个方向。而工部左侍郎陈以勤那座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府邸,即将迎来三位不速之客,一场暗流汹涌的探查,即将在皇家婚事的帷幕下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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