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工程部的玻璃幕墙外,城市灯火流淌成一条银河,而她被困在这艘沉船的底舱。桌角摆着凉透的第三杯美式,咖啡渍在纸杯内壁爬出等高线般的环状纹。
孙蕾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22:47,指尖在键盘上结了一层薄茧,敲击声黏腻如雨打败絮。
“孙工,莫桑比克变电站的接地计算......”新来的实习生欲言又止,她抬眼时颈椎发出细碎声响。年轻人被她眼底的血丝吓到,抱着文件仓皇后退。这个动作让孙蕾想起被踩到尾巴的流浪猫,她扯动嘴角,却牵不动早已僵硬的颧肌。
三个月来,她同时负责三个海外项目。巴基斯坦的沙漠热风会灼穿电缆绝缘层,孟加拉的雨季让变压器生满红斑,此刻屏幕上的莫桑比克图纸,正化作无数蚂蚁在视网膜上迁徙。她揉搓太阳穴,那里有根血管突突跳动,像困在颅骨里的活物。
“又在加班?”陈主任端着枸杞保温杯踱来,肚腩把西装撑成弧形。他手指轻叩她隔断:“能者多劳嘛。”那声音甜得发腻,如同浸过蜜糖的钢丝,慢慢勒进她脖颈。
记忆猝不及防地倒带——上周的部门会议,陈主任把她的方案摊在桌上,像展示解剖标本:“孙工的设计总是这么完美。”他笑着,牙齿白得令人心悸,“所以非盟总部项目还是你来扛。”掌声潮水般涌来,她在漩涡中心下沉,看见自己的手指正在变形,成为图纸上延伸的电路。
昨夜发烧时,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座变电站。电流在四肢奔涌,开关柜是跳动的脏器,而负载指示灯正一盏盏由绿转红。惊醒时冷汗浸透睡衣,手机屏幕闪烁着凌晨四点的工作群消息。
此刻她盯着cAd图纸上交错的红蓝线路,它们渐渐扭曲成血管脉络。显示器微光映在镜片上,形成两团鬼火。她突然听见某种声音,起初以为是机房服务器嗡鸣,后来发现源自胸腔——那是负荷过载的变压器在深夜炸裂前的悲鸣。
“孙工?”财务小张的声音让她战栗。女孩举着报销单,眼神躲闪:“您签字的餐费发票...”她接过票据,看见日期是女儿七岁生日那天。记忆浮出浑浊水面——她提着蛋糕冲进雨幕,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业主的越洋电话像追魂铃。当晚孩子吹蜡烛时,她正在书房与巴西有时差的客户视频。
钢笔从指间滑落,滚到堆积如山的规范手册旁。那些装订精美的册子歪斜着,仿佛随时会坍塌的墓碑。她慢慢弯腰,这个动作让脊椎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
窗外的灯火忽然荡漾起来,像被水滴搅乱的油彩。她想起十年前初入行时,总工指着变电站说:“我们是。”现在她成了被光蛀空的容器,每个焊点都在漏电。指甲掐进掌心,疼痛遥远得像隔着手套触摸火焰。
她端起咖啡一饮而尽,残渣在舌根绽开黄莲般的苦。显示器右下角跳成23:19,莫桑比克的太阳正要升起,而她的夜晚仍淹没在图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