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院的梧桐叶开始泛黄时,李丹的偏头痛又犯了。
国际工程部的玻璃幕墙将晨光切割成锐利的几何形状,照在她工位那摞标书上。最上面那份巴基斯坦变电站项目的扉页,还留着昨夜加班时滴落的咖啡渍,像幅抽象的痛苦地图。
“阿丹,脸色不太好。”隔壁工位的王工端着枸杞保温杯路过。
李丹刚要挤出的笑容被手机震动碾碎。屏幕上,“婆婆”二字像节拍器般闪烁,她指尖悬停三秒,才划开接听。
“昊昊又咳嗽了?妈,您先给他喝我准备的川贝枇杷膏……”她压低声音,左手已经熟练地翻开项目进度表。听筒那端的声浪却抢先涌来:“又是糖浆!你们年轻人就信这些瓶瓶罐罐,我们祖传的艾草熏蒸比什么不强?”
窗外的推土机正在平整工地,轰鸣声与电话里的责备声交织成网。李丹感觉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动,像有根看不见的绣花针在颅内穿梭——这是她产后落下的毛病,每当工作与家庭的两股电流短接,疼痛就会准时亮起红灯。
她想起昨夜十一点回家时,婆婆坐在沙发上用旧报纸折元宝。昏黄的灯光把那些金箔纸照得如同某种沉默的控诉:“昊昊今天喊了七次妈妈,你倒好,比总理还忙。”
二
婆婆住在城北老城区,屋檐下总飘着艾草与樟脑混合的气味。上周日的饭桌像没有硝烟的战场。
“我们当年带着孩子下放,田埂上铺件衣服就是婴儿床。”婆婆夹起块红烧肉放进李丹碗里,力道让瓷碗发出脆响,“现在你们空调房里养孩子,反而三天两头感冒。”
李丹盯着碗里油亮的肉块,想起上周在孟加拉项目视频会上突然断奶的窘迫。她的乳汁曾经丰沛如春汛,却在连续加班后干涸成枯井。此刻餐桌玻璃板下压着的全家福,照片里抱着婴儿的她,笑容还带着哺乳期的圆润。
“妈,儿童医院专家说昊昊是过敏体质...”她试图搬出科学盾牌。
“什么过敏?就是娇气!”婆婆的筷子重重敲在盘沿,震得蒜瓣在醋碟里打转,“你怀他时非要跑什么印尼项目,热带病毒可不就落根了?”
窗外晾晒的婴儿衣物在微风里摇晃,那些纯棉连体衣像褪了色的旌旗,标记着无数个深夜她边回邮件边搓洗的战场。而婆婆带来的老式襁褓始终摆在五斗柜最显眼位置,用粗布纹理宣告着某种传统的审判。
三
此刻会议室投影幕布上,沙特电网拓扑图如金色蛛网蔓延。部门主任的声音从长桌尽头传来:“这个换流站项目业主方要求提前两个月交付,李工你是一次设备负责人...”
李丹的钢笔在会议纪要上洇出墨团。她看见自己倒映在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上的脸——三十岁的年纪,四十岁的眼袋,眼底蛛网般的血丝是连续熬夜绘制接线图留下的印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幼儿园老师发来昊昊的写生作业。画里的妈妈长着八只手,两只抱他,六只在敲键盘。童稚的笔触让她喉头发紧,想起昨天孩子发烧时,自己正在给德国供应商写质保函。婆婆的微信语音像追魂令:“当妈的心里没孩子,孩子就跟奶奶亲。”
中央空调的冷气顺着衬衫领口钻进来,她无意识地搓着指尖的茧——那是长期操作绘图软件留下的凹痕,也是抱孩子时婆婆总会瞥见的“罪证”。
四
暮色降临设计院时,李丹终于送走最后一批图纸。停车场里她的电动车孤零零停在角落,挡泥板上还贴着昊昊最喜欢的恐龙贴纸。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家族群里婆婆上传了视频:昊昊穿着她从未见过的唐装,在奶奶指导下作揖。背景音里婆婆的声音格外明亮:“看我们昊昊多聪明,要是天天跟着我学三字经,将来准保上清华。”
她关掉群消息,点开相册里珍藏的片段——那是产假最后一天,三个月大的昊昊第一次笑出声。视频里她的睡衣领口还沾着奶渍,眼下乌青却笑得浑身发颤,窗外晨曦正巧漫过婴儿翘起的睫毛。
地下车库的感应灯渐次熄灭,她在黑暗里握住方向盘。仪表盘微光中,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符轻轻旋转,红丝线里缠着产房剪脐带时留下的胎发。
远处办公楼还有几扇亮着的窗,像悬在夜色里的巨大蓄电池。她拧动钥匙,听见电流通过的嗡鸣——这声音多像生命在子宫里萌芽时的胎心音,只是如今这电流要同时点亮卡拉奇的电网和儿童房的夜灯。
电动车驶出车库时,城市灯火如瀑布倾泻。后座儿童安全椅上散落着饼干渣,副驾驶扔着明天要提交的绝缘子采购清单。她在红灯前停下,摇下车窗,让晚风灌进来。
路灯的光斑透过梧桐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剪影。仿佛有架隐形天平正在车厢里摇晃,一端是婆婆那句“女人终究要回归家庭”的叹息,另一端是主任会上说的“这个项目非你不可”。
信号灯由红转绿的瞬间,她轻轻踩下电门。后视镜里,设计院的鎏金招牌渐渐融进夜色,而前方高架桥的尽头,小区儿童游乐场的秋千正在月光下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