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将沁园的白墙黛瓦染上了一层焦灼的金色。
园内静得可怕,连仆役走动都踮着脚尖,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会惊扰了主院内那缕摇摇欲坠的生机。
小满跪坐在床榻边,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半干的帕子,目光须臾不敢离开月微尘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的呼吸比清晨时更加微弱,间隔长得让人心慌,仿佛下一刻就会悄然断绝。
影煞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伫立在房门内侧的阴影里,周身气息压抑而冰冷。他的耳朵捕捉着园外最细微的动静,每一阵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都让他的心脏漏跳半拍,随即又被更深的失望攫住。时间流逝的速度变得异常清晰而残酷,每过一刻,床榻上那人活下去的希望便渺茫一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达到极限时,一阵极其轻微,却迥异于风声鸟鸣的响动,由远及近,迅速清晰起来——是马车车轮轧过石板的细微声响,以及训练有素的马蹄声,正朝着沁园疾驰而来!
影煞眼中骤然爆射出锐利的光芒,他身形一动,已如鬼魅般掠至窗边,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布马车,在一名玄月教暗哨的引导下,稳稳地停在了沁园侧门外。车帘掀开,一名身着素雅青衫、身形修长的男子利落地跃下马车。
那人面容温润,眉目疏朗,虽因赶路而略带风尘之色,但周身却散发着一种安定平和的气质,宛如一泓清泉,与他手中提着的那个古朴沉静的紫檀木药箱相得益彰。正是神医谷主,温清玄。
他到了!竟比预计的最快时间还要提早了半个时辰!
影煞心中巨石稍落,立刻对门外守候的青衣打了个手势。青衣会意,迅速前去接引。
温清玄踏入沁园,无暇欣赏园内的雅致景致,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环境,最终落在疾步迎来的影煞身上。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急迫。
“温谷主!”影煞抱拳,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多谢!”
温清玄微微颔首,神色肃然:“影护法,客套话稍后再说,先带我去见微尘。”他口中的“微尘”二字唤得自然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瞬间拉近了距离,也表明了态度。
“请随我来!”影煞毫不耽搁,立刻转身引路,步履匆匆却极力放轻,直往主院卧房而去。
推开房门,浓郁的药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着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清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的目光越过迎上来欲行礼的小满,直接落在了床榻之上。
当看清月微尘此刻的模样时,饶是温清玄行医多年,见惯生死病痛,心中也不由得猛地一沉,掀起了惊涛骇浪。
榻上之人,哪里还有半分记忆中那清冷孤傲、智珠在握的玄月教教主风采?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枯槁,双颊凹陷,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嘴唇干裂泛着青紫。
露在锦被外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整个人如同一盏耗尽了所有灯油,只余一缕青烟即将散去的残灯。
这……这分明是精气神耗尽,五脏六腑皆已衰败,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的弥留之象!
温清玄快步上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伸出三指,轻轻搭上了月微尘冰冷得吓人的腕脉。
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凉,脉搏的跳动更是让他心头再震。
那脉象浮散无根,时快时慢,时而微不可察,时而又如游丝乱窜,正是阴阳离决、元气涣散的死兆!更有一股阴寒刁钻的气息盘踞在其经脉深处,不断蚕食着所剩无几的生机,与他认知中月微尘原本至阴至纯的玄月教内力迥异,显然是外力反噬所致!
温清玄的面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细细品察着脉象,试图从中寻找那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就在这时,或许是感受到了陌生却又带着安抚力量的气息靠近,或许是体内痛苦的折磨达到了某个顶点,月微尘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细若蚊蚋的呻吟,眉头紧紧锁住,额角渗出冰冷的汗珠。
“公子……”小满在一旁看得心碎,忍不住低声啜泣。
温清玄收回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目光一转,落在了床边那个小小的摇篮里。
摇篮中,一个明显比正常婴儿小上好几圈的襁褓安静地躺着,里面的婴孩皮肤红皱,呼吸轻微,看起来孱弱不堪,正是早产的月牙儿。
无需多问,温清玄已然明白。男子产子,本就是逆天而行,凶险万分,加之月微尘身体底子早已在不知名的折磨中败落殆尽,又强行动用了损伤根基的秘法,能撑到生下孩子,已堪称奇迹。而这奇迹的代价,便是他此刻油尽灯枯、奄奄一息的境地。
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故人遭遇的痛惜,有对那幕后施加伤害之人的怒意,更有身为医者面对如此棘手的病症时,那种沉重的责任与挑战。
“温谷主,教主他……还有救吗?”影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最关心的问题。
温清玄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专注。他看向影煞和小满,语气沉稳,却不容乐观:“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为严重。旧伤、阴寒反噬之力、产后血崩元气大损,三者交织,已伤及根本。如今已是阴阳离决之兆,寻常药石,确实无力回天。”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小满瞬间面无血色,影煞的拳头也骤然握紧。
然而,温清玄话锋一转,眼中迸发出一抹属于医道圣手的自信与锐利:“但,尚有一线生机!他体内尚存一丝极微弱的先天之气未散,许是牵挂这孩儿,强自支撑。我需立刻以‘太素神针’为他锁住这最后一缕元气,驱散部分盘踞心脉的阴寒,再辅以独门秘制的‘九转还元汤’,强行激发他自身潜藏的生命力。能否奏效,能否将他从阎王手中抢回,就看接下来这十二个时辰了!”
“请温谷主放手施为!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影煞立刻表态,语气斩钉截铁。
“对,温神医,需要什么药材,我们立刻去准备!”小满也抹去眼泪,强打起精神。
温清玄不再多言,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箱内分层摆放着各种精巧的玉瓶、药罐,以及一个摊开的锦缎卷套,上面插着长短粗细不一、寒光闪闪的金针银针。
他净了手,取出一排最长最细的金针,置于灯焰上细细灼烧消毒。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所有的杂念都已排除,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那小小的针尖之上。
“扶他侧身,露出后背至阳、灵台诸穴。”温清玄沉声吩咐。
影煞和小满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协助将昏迷的月微尘扶成侧卧姿势,轻轻褪下他部分衣衫,露出瘦骨嶙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后背。
温清玄凝神静气,手指捻起一根金针,对准至阳穴,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他的手法快、准、稳,金针入体,微微颤动,带着一股精纯温和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探入月微尘那近乎枯竭的经脉之中……
第一针刺下,月微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温清玄全神贯注,手指接连拂过针套,第二针、第三针……依次刺入灵台、神道、筋缩等要穴。他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这“太素神针”极其耗费心神与内力。
随着金针的刺入,月微尘那原本微弱得几乎停止的呼吸,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加强,虽然依旧艰难,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停止。
然而,就在温清玄准备落下最关键的一针,试图冲击那盘踞在月微尘心脉附近的阴寒之气时,月微尘一直沉寂的丹田处,那枚贴身收藏的阴鱼佩,竟毫无征兆地,再次散发出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凉意!
这异动并非来自月微尘自身的内力,而是那玉佩自发而为!
温清玄下针的手指微微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非比寻常的阴性能量波动,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这玉佩……似乎与微尘的状况,有着某种未知的关联?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正在批阅奏章的褚烨,心口那熟悉的刺痛感再次毫无预兆地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剧烈,痛得他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奏折上,染红了一片。他怀中的阳鱼佩,滚烫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