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拉开好大一段距离,穿行在葳蕤小径间。
不知多久,小径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棵参天古树。树下,则是简单的石案与石凳。
石案上摆着棋盘,一侧则安置着两只茶盏。
赵晟现在石案一旁站住,回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素闻夫人多才,还望能与夫人手谈一局。”
姜岁并未推辞,应了声是后,径直在石案前坐下。
赵晟便施施然坐到她对面。
他不急着落子,而是先为两人倒了茶。
“新贡的茶叶,夫人尝尝,是否尚可?”
清幽的茶香飘入冷冽空气中,混着此地芳盛的草木气息。姜岁执起茶盏,在鼻下嗅了嗅,连唇瓣都没挨一下,就放了回去。
“香气宜人,是为不俗。”
“夫人担心本王下毒?”
赵晟轻谑说着,自己先抿了一口。
“本王还不至于做这种蠢事。”
姜岁低着眼,语气柔和:“殿下,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的话却不怎么客气。
赵晟笑了两声,并不介意她的戒备。
两人立场相对,她这样不客气,也是情理之中。
他也不再劝姜岁饮茶,兀自执棋落子。
两人安静着对弈起来,一时间,除了偶尔的风声和枝叶沙沙声外,就只剩下棋子轻磕在棋盘上的“哒哒”声。
姜岁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显露,唯有偶尔落子时微有犹豫,眉头微微蹙一下,这张平静的面庞,才因而出现一点波澜。
赵晟的注意力,半在棋盘上,半在对面的人身上。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仿佛试图借此剖开她平静的伪装,窥见内心真实的想法。
姜岁对此并非没有感觉,若是没有感觉,她大约就是木头做的了。
她抿了抿唇,在又落下一子后,用另一手拢了拢衣袖。
指尖在这一瞬,飞快地触碰到了袖中某一坚硬物什。
是她在返回长安前,裴执聿给她的匕首。
进入禁苑前虽有搜查,但对位高的女眷大多松懈,她藏这样袖珍的匕首进来,倒也不难。
触碰到之后,她心中就稍稍定了定,随后抬起一点眼睫,视线越过棋盘,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梁王。
姜岁在心中默默算着,这张石案的相隔距离,方不方便动手。
这样看起来只有他们二人的场面……实在诱人。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她不知暗处有没有赵晟的人,更对自己成功的可能不抱太多希望。
姜岁略显遗憾地,放弃了这个过于胆大包天的念头。
棋局在诡异的沉默和互相打量中,陷入了僵持。
赵晟捻着棋子,将棋局观照片刻,笑道:
“夫人果然多才。”
“殿下谬赞。”
“夫人,如此之局,两败俱伤。不妨……各退一步?”
他说着,往棋盘上的某处点了点。
姜岁的目光随其指尖落定,她看了一会儿,便抬眸,在今日见面之后,初次直视着他:
“殿下,落子无悔。”
“可世间之事,岂有亘古不变?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方可长久,过刚……易折啊。”
赵晟望着那双清明的眼眸,唇角笑意微微,意味深长说道。
姜岁只眨一下眼,沉默对望。
一副不想与他多说的样子。
赵晟轻笑一声,指尖依旧虚点在棋子上,往另外几处挪动。
“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你我皆这般……退一退,夫人便可保下,这许多棋子。”
“想来夫人,也不希望有无谓的牺牲吧?”
这简直是明着用姜家人来威胁她。
姜岁的身子往后仰了仰,与他拉开更多距离。
“殿下觉得,这便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赵晟眼底闪过一点讶然,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夫人请讲。”
姜岁眸光轻动,从来面对他只有冷意的面庞,忽然出现一点并不明显的笑意。
但这笑意如拨云见月,神采层层浸染而来,莹白的面庞,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和光晕下。
赵晟不由瞧得一怔,随即听得哗啦一声。
姜岁素手一拂,将原本的棋子尽数拨乱。她拂得随意,有些棋子甚至从棋盘上落了下去,掉在赵晟衣上。
“若是僵局,不如放手一搏,或有一线生机。”
赵晟对着耍赖般的行径,先是愣神,随后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渐渐变成带了些疯意的大笑。
笑声甚至惊动了在远处亭子守候的赵玉灵,她惊疑不定地往小径的方向看了看,不由站起身来,踮脚张望。
而近在跟前,姜岁重新敛起不多的笑意,起身要告退:
“棋已下完,臣妇告退。”
“留步。”
赵晟止了笑,负手站起:
“夫人胆识过人,可惜,天下之局,并非僵局。”
“若敌我悬殊,夫人的选择,又是什么?”
姜岁的背影顿住,转过一点脸来。
“臣妇不过一后宅妇人,选择与否,并不重要。”
“不,夫人切莫妄自菲薄。”
赵晟走近几步,将适才始终没有交回的披帛,递了过去。
“夫人能影响的事情,可并不少。”
“如本王方才所说,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人已负了夫人,夫人何不……弃暗投明?”
他最后说得已然相当直接,那条递出的披帛从他手掌间垂落,被微风吹着飘向姜岁,却迟迟没有被接过。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暂时凝固了起来。
良久,姜岁才伸出手,指尖捏着那段丝帛,轻轻抽了回来。
“何为暗,何为明?”
“殿下还是不要在臣妇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依旧拒绝,但方才的犹豫,以及现在的回答,却让赵晟听出了一点松动意味。
“夫人可以不信本王,但也要小心……在此地的一腔心血,到时候,可别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本王可是听闻……那边,已经有喜讯了。”
“乱局之下,总是意外颇多。想必夫人并不希望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姜岁将披帛团在手中,转向他的小半张侧脸似乎绷紧了。几息后,她重新扭过头去,轻声道:
“臣妇告退。”
赵晟这次没再拦她,而是悠闲地眺着她离去的背影,随后仰头,望向天上刺目辉光。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他最了解不过。
他的王妃,不就因一房妾室,与他反目了吗。
高门之中,什么情都是假的,唯有利益方长久。
只要动摇一点,之后的事情……想必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