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高处之寒
江南省发改委主任的办公室,宽敞、安静,却仿佛自带一种无形的压力场。秦墨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不是亟待签批的文件,而是一份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的《关于当前全省经济形势与下一步重点工作建议的报告》初稿。这是为即将召开的全省经济工作座谈会准备的核心材料,也是他作为省发改委主任,首次在省级最高决策平台上,系统阐述施政思路的“开场白”。
这份报告的分量,远比他想象中更重。它不仅要准确研判全省经济运行态势,更要精准把脉深层问题,提出具有前瞻性、针对性和可操作性的政策建议。每一组数据,每一个判断,每一条建议,都可能影响省级决策,牵动地方发展,关乎企业命运。下笔之时,他倍感审慎,如履薄冰。
几天前,他将报告初稿送呈分管副省长赵立春审阅。赵省长很快反馈了意见,字不多,却意味深长:“思路清晰,问题抓得准,体现了改革锐气。但有些提法,如‘传统动能衰减加速’、‘区域分化风险凸显’、‘政府投资效率有待提升’等,是否可再斟酌?座谈会旨在凝聚共识、提振信心,报告基调当以‘稳中求进、积极有为’为主,重在明确方向、部署工作。供参考。”
秦墨反复咀嚼着这几句“供参考”的意见。他明白,赵省长并非否定他的分析,而是在提醒他注意“政治语境”和“场合分寸”。在更高层面的会议上,过于直白地揭示矛盾和风险,有时会被视为“唱衰”或“添乱”,不如多谈成绩、多讲机遇、多部署任务来得“稳妥”。
这是一种微妙的“高处之寒”。在地方主政时,他更需要直面问题,雷厉风行;而在省直综合部门,尤其是在为省委省政府起草全局性报告时,平衡各方关切、把握表述分寸、寻求最大公约数,成了一门更精深的艺术。
他没有简单地按照领导意图将报告修改得“一团和气”。他再次沉入数据海洋,与综合处、规划处的骨干们连夜开会,逐段推敲。最终,他采取了一种更富建设性的表述策略:既充分肯定成绩、指出机遇,也不回避挑战,但将问题分析得更具结构性、更侧重“发展中的问题”,并将每一个尖锐的问题,都对应到具体的、富有创新性的解决路径和工作部署上。例如,将“传统动能衰减”转化为“加快传统产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改造升级的紧迫性”,并提出具体的行动计划和政策支持建议;将“区域分化”转化为“建立健全更加有效的区域协调发展新机制”,并细化跨区域合作、对口帮扶、财力转移支付等举措。
报告的第二稿,既保持了专业洞察的锐度,又体现了积极作为的担当,更符合高层会议所需的建设性基调。当他再次将报告送到赵省长办公室时,赵立春仔细翻阅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秦墨同志,修改得很好!既有高度,又接地气,体现了发改委的水平。就这样上会!”
材料关刚刚过去,人事协调的考验接踵而至。
这天下午,省交通厅厅长李宏伟亲自来到秦墨办公室,商讨关于全省综合交通枢纽规划调整的事宜。事情源于一条规划中的高铁支线,原方案经过A市和b市,但最新勘测显示,最优线路需微调,可能更利于c市的发展,但对A市的部分规划区域略有影响。A市是经济大市,市委书记是省委常委,态度强硬;c市是后发地区,发展意愿迫切。交通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希望省发改委能从全省大局出发,协助协调,甚至由委里出面提出调整建议。
“秦主任,这事儿拖了很久了,两边都盯着,我们厅里压力很大。”李厅长苦笑,“A市那边说我们朝令夕改,c市又抱怨我们不顾均衡发展。最好能由你们委里牵头,组织专家论证,形成一个倾向性意见报省政府,我们也好操作。”
秦墨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复杂性。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牵扯到地区利益、领导关注和部门责任。发改委牵头,意味着要将矛盾焦点引到自己身上。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详细询问了技术论证的细节、两市的诉求以及可能的影响。随后,他沉思片刻,说:“李厅长,交通专项规划,以你们厅为主是对的。发改委可以支持,但不能越俎代庖。我看这样,由你们厅正式来文,提请我委就线路优化问题进行研究会商,我委依据职能,组织专家和相关部门进行联合论证,最终由你们厅综合各方面意见,提出方案报省政府。这样既体现了程序规范,也能凝聚共识。”
李宏伟愣了一下,随即领会了秦墨的意图:既提供了支持,又守住了边界,避免了发改委被直接推到矛盾一线。他不由暗自佩服这位新主任的老练。“好,秦主任,就按您说的办!我回去就安排办文。”
送走李宏伟,秦墨轻轻呼出一口气。在省直机关,权力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无处不在的“坑”。如何既推动工作,又保护自己、保护部门,是一门极高的学问。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既要敢于担当,也要善于避险。
傍晚,他接到一个来自清河市的电话,是副市长王建国打来的。电话里,王建国的声音有些吞吐:“老领导,没打扰您吧?……省里对我们申报材料的反馈意见收到了,很……很详细,也很严格。郑市长看了,压力很大,这几天开会语气都不太对……底下也有些议论,说……说省里现在卡得严了,是不是……风向变了?”
秦墨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他那份“铁面无私”的初审意见,果然在清河引发了震荡。
“建国,”秦墨语气平和却坚定,“反馈意见是我签发的。之所以严格,正是因为重视。国家级经开区牌子含金量高,评审也一年比一年严。现在把问题暴露出来,扎扎实实整改,是为了提高成功率,是为了清河长远发展。这不是卡,是帮。你要协助郑市长,正确理解,把压力转化为动力,把材料做实做优。这才是对清河真正负责的态度。”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建国,我们现在岗位不同了,但目标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你在清河,要多支持郑市长的工作,遇到困难,可以多沟通,但原则不能丢。明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王建国释然的声音:“老领导,我明白了!是我想岔了。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一定配合郑市长,把申报工作搞好!”
挂了电话,秦墨望向窗外。南宁市的夜景,繁华而疏离。在这里,他不再能直接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他需要运筹帷幄,平衡协调,在更复杂的权力格局和利益网络中,寻找推动事业前进的缝隙与杠杆。这是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孤独与挑战。
他拿起笔,在日历上圈出了全省经济工作座谈会的日期。那将是他真正的“首秀”,也是一个更广阔的考场。他深知,脚下的路还很长,高处的寒风,只会越来越凛冽。但他必须走下去,并且要走稳、走好。因为他肩负的,不再是一城一地的发展,而是关乎一省未来的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