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晨光刺破云层,洒在未央宫层层叠叠的飞檐上,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阴霾。
北军巡哨的紧急军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先于任何可能的掩盖或扭曲,直接送到了北疆刘彻的行营。当刘彻展开那封沾染着些许烟尘气息的绢书,看到关于官道截杀、张汤老仆重伤垂危、以及那只险些被夺走的木箱时,他捏着绢书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侍立的宦官将领皆屏息垂首。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官道之侧,截杀朝廷命官信使,劫夺奏疏。”刘彻的声音不高,却似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骇人的怒意,“好,很好。这是视朕的刀锋不利?还是觉得这汉室江山,已容得下魑魅魍魉横行无忌?”
他猛然将绢书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乱颤。“传令:一、命廷尉、执金吾会同北军,即刻彻查此案,所有涉案‘山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揪出幕后主使!二、沿途郡县,凡有延误救援、治理不力者,严惩不贷!三、加派锐士,护送那木箱及张汤老仆速来行营,不得有误!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下侍御史,“拟旨,褒奖北军巡哨队长机警忠勇,擢升一级,赏百金。救回的老仆,若得生还,赐良医诊治,重赏;若不幸殁,以军功抚恤,荫其一子。”
旨意迅速传下。刘彻的愤怒与坚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将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廷和沿途官场。这是一次明确的警告,也是对张汤——或者说,是对张汤所代表的、试图刺破脓疮的那股力量——的公开支持。那只木箱里的奏书,价值陡然倍增。
几乎在刘彻旨意发出的同时,长安城内,增成殿的何美人却陷入了更深的惶恐。碧荷失手暴露部分物品,虽未直接牵连她,但宫中专司监察的“永巷令”属下,似乎加强了对各宫人员出入的盘查,尤其是与城西相关的。她派去清虚观打探消息的小宦官回报,道观附近似乎多了些生面孔徘徊。
更让她心慌的是,王夫人对她的求救,反应异常冷淡,只派人传了句模棱两可的话:“风浪骤起,各自掌舵。清者自清,浊者……当有决断。”这分明是暗示她,若事情败露,要懂得“舍卒保帅”,甚至……自我了断!
何美人又惊又怒,瘫坐在席上,冷汗涔涔。她本是王家旁支,依附王夫人,替她做些阴私勾当,指望将来能分一杯羹。如今东窗事发,王夫人竟想将她当作弃子!那些医术记录、厌胜之物,追查起来,她难逃一死。而清虚观郭解与淮南王府的关联……这潭水太深了,她已感到灭顶之灾的窒息。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何美人眼中闪过绝望与疯狂交织的光芒。她必须想办法自救,或许……或许可以将功折罪?但出卖王夫人和淮南王?她打了个寒颤,那同样是死路一条。
就在她心神俱乱之际,殿外宫人禀报:椒房殿遣人送来几匹新到的蜀锦,说是皇后念及皇子诞生时各宫皆有贺仪,特回赠以示恩泽。
蜀锦华美,但何美人此刻哪有心思欣赏。她强打精神谢恩,打赏了来使。待椒房殿的人离去,她展开锦缎,指尖却触到其中一匹锦缎的卷轴处,似乎比别处稍厚、稍硬。她心中一动,假意挑选,将那匹锦拿到内室,小心拆开卷轴端的锦缎,里面竟藏着一卷极薄的素帛。
帛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非阿娇亲笔,却带着椒房殿独有的印鉴暗记:“迷途知返,犹未为晚。陛下圣明,厌弃鬼蜮。若有所见,可诉于光明。”
没有许诺,没有威胁,却点明了皇帝的态度,并暗示了一条或许存在的“生路”。这是陷阱,还是机会?何美人捏着素帛,指尖颤抖,内心天人交战。皇后的手,已经伸过来了。她该抓住,还是推开?
漠北西进的道路上,风沙更烈。
李广率领的五千精骑,一人双马,轻装疾进,朝着鹰愁涧方向推进。他并未完全采纳最直接的路线,而是派出大量斥候,广布两翼,谨慎地搜索前进。这是他多年与匈奴作战养成的习惯,稳扎稳打,力求先立于不败之地。
出发第三日黄昏,前出西北方向约三十里的一队斥候,飞马回报:发现大队匈奴骑兵踪迹,约三四千骑,正从侧翼丘陵地带,向东南方向运动,看旗号和装束,并非单于直属精锐,像是某个较大部落的兵马,但行动迅捷,队形严整。
“东南方向?”李广摊开粗糙的羊皮地图。那个方向,并非鹰愁涧,也不是自己主力所在,倒是更靠近……卫青部之前活动的区域,以及一条可能通往汉军某处补给点的河谷。
“是想绕击我侧后?还是另有所图?”副将疑惑。
李广浓眉紧锁。按照刘彻的旨意,他的主要任务是侦察鹰愁涧。但这支颇具规模的匈奴偏师出现在这个位置,意图不明,若置之不理,恐成后患。尤其是,他们运动的方向,隐约威胁着汉军战线的一个薄弱连接处。
“分兵!”李广果断下令,“我率三千骑,迎击这支匈奴偏师,迫使其远离要害区域。你,带剩余两千骑,继续按原定路线,向鹰愁涧方向侦查,但需格外小心,遇敌不可恋战,以探查为主,速去速回!”
“将军,分兵恐力量分散……”副将有些担忧。
“无妨!”李广一摆手,豪气不减当年,“区区数千偏师,我三千精骑足以应对!执行军令!”他不能容忍一支可能造成破坏的敌人游离在侧,这是他的战场直觉,也是他作为老将的责任感。
大军就此分作两股。李广率领三千骑兵,转向西北,迎着那支匈奴偏师可能出现的山口驰去。他打算以一场干净利落的击溃战,消除这个侧翼威胁,再尽快赶回与侦察部队汇合。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支偏师的出现,本身或许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诱饵。
夷洲的急报,经由严助和杨仆的联署,通过水陆驿站,以最快速度送达长安,最终通过特殊渠道,先呈送到了阿娇案头。当阿娇看到“汉人相貌、口吐官话、行刺纵火、自裁明志”等字眼时,瞳孔骤然收缩。
这已不是简单的土着反抗或夷洲本地势力排外。有能力渗透、煽动甚至直接驱使汉人从事如此决绝破坏行动的,其根基和网络,必然深入汉地内部。联想到何美人帛书上那些阴损的医术手段(绝非寻常宫人或游医所能掌握),清虚观郭解与淮南王府的关联,以及张汤正在追查的、可能涉及东南走私与通敌的淮南王……
一条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脉络,似乎在阿娇脑中渐渐浮现:一位野心勃勃的诸侯王(淮南王刘安),可能通过其庞杂的门客网络(涵盖三教九流、甚至方术医卜),同时向前朝(干扰北伐军资、可能与匈奴或东南外敌勾连)、后宫(通过代理人如郭解、王夫人等,戕害皇嗣、影响皇帝)、乃至新开拓的边疆(如夷洲,煽动叛乱、派遣奸细)渗透、破坏、攫取利益或制造混乱。
其目的,或许不仅仅是贪腐或自保,而是更可怕的——动摇国本,甚至觊觎神器!而夷洲出现的汉人奸细,就像是这个庞大阴影帝国伸出的一只触角,证明了其势力范围已不仅限于中原。
阿娇立刻意识到,夷洲之事,必须与长安、洛阳的线索并案看待。她将严助的急报仔细收好,连同自己整理的关于何美人、清虚观、淮南王府的关联摘要,准备寻找一个最稳妥的时机和渠道,一并呈送给刘彻。这已远超后宫倾轧的范畴,而是涉及宗室谋逆、边疆安危的国政大事。
她同时以皇后身份,给严助回了一道密令(通过窦家渠道),措辞严厉:“夷洲之事,关乎东南海疆稳定,亦牵涉朝中暗流。卿当固守营寨,剿抚并重,对内严查奸细来源,对外分化瓦解抵抗联盟。凡擒获之汉人奸细,务必详查其籍贯、来历、与内陆何人勾结,取得口供物证。若遇‘雾隐族’核心人物,暂以擒获为上,或可从中获取更多关联网络之线索。一切行动,需兼顾夷洲大局与深挖幕后。”
她要让严助在夷洲的行动,不仅为平定叛乱,更要成为斩断那只伸向边疆的幕后黑手的利刃。
东南,环形礁屿小湾。
火把在晨雾将散未散时显得光芒微弱。韩川紧紧盯着眼前这个高鼻深目、发色浅淡的神秘人,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海外怪人”?还是与“海外怪人”有关联的其他人?
“阁下是?”韩川按捺住惊疑,抱拳试探。
“你可以叫我‘亚历山大里亚的狄俄尼索斯’,”对方吐出一串冗长拗口的音节,随即耸耸肩,似乎自己也觉得麻烦,“或者,按你们这边的习惯,叫我‘狄炎’。”他的官话虽然腔调奇特,用词却意外地准确。
“狄……炎?”韩川重复,这显然是个化名,“足下怎知我们在寻找……‘海外怪人’?又怎知他们在找我们?”
狄炎指了指韩川船上一些还没来得及完全掩盖的痕迹——几处修补船体的手法、船上携带的并非汉地常见的绳结工具,甚至钱老渔民别在腰间的、用“岛椒”和鱼骨磨制的独特提神嗅瓶。“你们的船,你们的装备,还有你们的人,警惕性很高,但行事方式与本地渔民、海匪都不同。最近这片海域,不止一拨人在打听类似你们这样的‘外来者’。而我们,”他顿了顿,火把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对这片海域出现的所有‘不寻常’,都很感兴趣。”
“你们?”韩川抓住关键词。
狄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和‘海阎王’,和那些与鬼齿部交易的‘海外客’,不是一伙的,对吗?你们在躲避他们,也在调查他们。”
韩川沉默片刻,权衡利弊。对方显然掌握了不少信息,且方才出手相助是事实。他点了点头:“不错。我们与‘海阎王’有仇,也在查那些‘海外客’的底细和目的。足下似乎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他们来自更西边的海,乘着比你们这里最大的船还要坚固快速的大船而来。他们携带精良的武器和工具,用黄金、玻璃、精巧的器械,换取这里的铜、锡、某种特殊的黑色石头(玄铁),以及……奴隶。”狄炎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冷意,“他们行事谨慎,通常通过代理(如林氏、鬼齿部)交易,很少直接露面。林氏垮台后,他们寻找新的合作者,动作更加隐蔽。你们,还有另一股汉人官军(指严助),似乎打乱了他们的步骤。”
韩川心中震动。奴隶贸易?这是此前未曾明确掌握的信息。那些“海外怪人”的目的,果然不仅仅是货物交易。
“足下为何要帮我们?又想要什么?”韩川直指核心。
狄炎看着韩川,眼神复杂,似乎有审视,有考量,也有一丝隐约的……同病相怜?“因为我们也在躲避他们。或者说,我们与他们的目的……不同。我们观察,记录,寻找回家的路,或者……至少是共存的方式。而他们,更像是征服者和掠夺者。”他缓缓道,“我帮你们,是因为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暂时的朋友。至于交易……”
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我们需要了解这片土地更详细的地理、航道、季风、物产,特别是那些‘海外客’频繁活动的区域和他们的交易网络。作为回报,我可以提供你们所不知道的、关于那些‘海外客’的船只特性、武器弱点、以及他们可能在夷洲或沿海其他岛屿设立的临时据点信息。甚至,”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方账房,“可以帮你们,更安全地藏匿和传递消息。”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又充满未知风险的提议。与这些来历不明、目的成谜的“另一类海外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他们被“海阎王”和疑似“海外怪人”的势力追剿,处境危殆,狄炎提供的信息和可能的庇护,无疑是雪中送炭。
韩川与钱老、浪里蛟交换眼神。浪里蛟一脸“管他娘的先干了再说”的悍勇,钱老则忧心忡忡。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韩川最终道。
“可以。”狄炎并不意外,“这片礁湾很隐蔽,食物和水源也充足。你们可以在这里休整。但我必须提醒,追兵不会放弃,那些‘海外客’的耳目,比你们想象的更广。最迟明晚,给我答复。”说完,他带着几名同样装束奇特的手下,敏捷地攀回礁石上方,消失在嶙峋的石影之后。
小湾里恢复了平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礁石的声音。韩川等人却心潮起伏。他们仿佛不小心闯入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网的一端是汉室内部的阴谋与边疆危机,另一端则是来自遥远海域、怀揣不同目的的陌生来客。而他们自己,正站在网的某个结点上,稍有不慎,便会被撕碎,或者……成为破网而出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