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三月,春寒未尽,长安城外却已是旌旗蔽日,甲胄如林。天子御驾亲征的誓师大典,在庄严肃穆的礼乐与震天动地的“万岁”呼声中举行。刘彻身着金甲,腰佩宝剑,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扫过台下十万精锐大军,胸中豪情激荡,仿佛已看到自己踏平匈奴王庭、勒石燕然的那一日。
丞相率百官跪送,祝陛下旗开得胜,凯旋还朝。然而,在这宏大的场面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担忧、期许、算计,或是幸灾乐祸。陛下离京,朝堂权力必然出现暂时的真空与再分配,这对于某些人来说,无疑是天赐良机。
刘彻将朝政暂托于丞相、御史大夫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命太子刘据(虽年幼,但为皇长子,象征意义重大)监国,皇后阿娇辅佐。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安排,既确立了皇长子的地位,又给了皇后相当大的临机处断之权(至少在名义上辅佐幼子)。阿娇恭敬领旨,心中却明镜似的: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大军开拔,烟尘滚滚北去。长安城似乎一下子空荡了许多,但水面下的暗流,却流动得更加湍急。
夷洲,“鹰喙崖”旧址,新立的汉军营寨。
严助与杨仆站在重新修葺、加高了望楼的寨墙上,俯瞰着这片初定却远未安宁的土地。黑岩部虽灭,但其部分残党遁入深山,不时出来骚扰。更多散居的部落对汉人依旧心存疑虑,严助推行的编户、纳赋、移风易俗等政策阻力不小。岩等归附者虽极力协助,但根深蒂固的习俗和隔阂非朝夕可改。
更让严助忧心的是搜寻“海外怪人”的进展。杨仆的水军扩大了搜索范围,甚至冒险向北探索了更远的群岛,依旧只发现几处疑似短期停驻的痕迹,和一些被遗弃的、用途不明的简陋工具。但在其中一处荒岛的石洞里,他们发现了一些前所未见的东西:几件破损的、带有复杂齿轮和刻度盘的黄铜仪器碎片;几片绘制着奇异星空图案、标注着古怪符号的防水皮革;还有一小堆灰烬,从中检出未曾见过的植物种子和矿物粉末残留。
这些东西被紧急送往长安,交由少府将作监的能工巧匠和通晓番文的胡商辨识,结果令人震惊又困惑。仪器碎片结构精巧,远超当前大汉工艺水平;星空图上的某些星象排列,与当前钦天监的星图有微妙差异;而那些种子和矿物,无人认识。
“他们绝非普通商贾或探险者。”严助对杨仆沉声道,“观其所遗之物,精于天文、器械,且组织严密,行动诡秘。其志不小,所图甚大。如今虽暂退,必不甘心。我等必须尽快稳固夷洲,并加强沿海巡防,尤其是会稽、闽越以北的海域,谨防其卷土重来。”
杨仆点头:“严大人所言极是。水军会留下部分舰船常驻夷洲,并定期巡航。只是……朝廷重心在北,后续钱粮支持恐怕有限。”两人相视,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隐忧。陛下亲征,消耗巨大,东南能分到的资源必然缩减。他们必须自力更生,以夷洲之产,养夷洲之兵。
闽越,东治城钦差行辕。
张汤的面容比数月前更显冷峻消瘦,但眼神锐利如刀。林氏覆灭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他手中的调查却已指向了更危险的方向。从林氏废墟中发现的账目残页,经过他秘密安排的心腹(从长安带来的、绝对可靠的文吏)反复核对和多方暗查,隐隐指向了一位远在洛阳的宗室藩王——淮南王刘安!
账目上几笔隐秘的、通过多层中间人周转的巨款,最终流向的壳号,与淮南王府下辖的某些产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南边的生意”这个模糊的指代,结合林氏走私的物资(铜锡、玄铁)和对象(海外怪人),其性质已不仅仅是贪腐,更可能涉及资助外敌、图谋不轨!
张汤握着这份尚不完整、但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线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淮南王刘安,乃高祖之孙,武帝之叔,封国富庶,门客三千,以招贤纳士、着书立说闻名,在宗室中声望颇高。若无铁证而贸然弹劾,不仅打草惊蛇,更可能引火烧身,甚至动摇朝廷对宗室的信任。
他不敢擅专,将案情进展写成绝密奏报,用最可靠的渠道直送北征军中的陛下。同时,他继续在闽越深挖,试图找到林氏与淮南王府之间更直接的人证或物证联系。他预感到,自己正在揭开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而水下的部分,可能深不见底,凶险万分。
北疆,汉军主力大营。
刘彻御驾抵达,全军士气大振。他亲临前线,视察防务,召见将领,调整部署,展现出了不同于深居宫中的锐气与果决。李广等将领虽感压力,但也为能直接秉承圣意而振奋。
然而,军中的裂痕并未因陛下亲临而弥合,反而在某些方面更加微妙。李广对卫青的态度依旧疏远,虽因朔风堡之功和陛下明显看重,不得不将其调回主力,并委以一部骑兵指挥之权,但重大军议时,仍时常忽略或轻慢卫青的意见。卫青则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只专注于训练部下,执行命令。
刘彻冷眼旁观,心中自有计较。他需要李广的经验和威望稳定大军,但也需要卫青的锐气和能力打开局面。他暂时不打算强行调和,而是试图用战功和赏罚来重新确立平衡。他给了卫青一项新任务:率领本部骑兵,前出侦察匈奴主力动向,并伺机骚扰其侧翼,为主力决战创造机会。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长安,未央宫。
阿娇有孕的消息正式公布,后宫反应各异。卫子夫(思夫人)带着皇长子刘据前来道贺,态度恭敬。王夫人亦送来厚礼,言辞恳切,但笑容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思,无人知晓。其他妃嫔或羡或妒,表面却都是一团和气。
阿娇以“胎气未稳,需静养”为由,减少了公开露面,大部分时间在椒房殿处理事务。陛下离京,太子年幼,她名义上“辅佐”,实际上许多日常政务的初步处置和宫闱管理的最终决定,都需经过她。她谨慎地把握着分寸,小事与几位辅政老臣商议后决断,大事则急报北疆请旨,绝不专权,但也绝不推诿。
她利用这个机会,开始更系统地梳理宫中账目、人事,并借着“体恤北伐将士家眷”的名义,以皇后私库出资,联合馆陶公主及一些交好的命妇,在京郊设立了几处抚恤工坊和义学,收容阵亡将士遗孤,教授技艺。此举赢得了不少军中好感,也进一步巩固了她“贤德”的公众形象。
然而,暗处的较量从未停止。王夫人虽沉寂,但其宫中那位南越医女“越氏”虽被处置,其留下的一些隐秘人脉和手段,似乎仍在发挥作用。近来,椒房殿一名负责膳食的宫女,因“行为不端”被阿娇下令遣出宫去。吴媪私下查证,此宫女与增成殿一名洒扫宦官过从甚密,且在其住处搜出一些来路不明的香粉,经检验,虽无毒,却有轻微致幻、扰乱心神之效。
阿娇没有声张,只是进一步加强了椒房殿的内部控制,并让吴媪通过窦家旧部,继续暗中调查王夫人在宫外的联络网络。她知道,对方就像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陛下离京,正是其可能出动之时。
与此同时,她接到了窦老夫人转来的、韩川等人的最新汇报:他们已按指令,开始尝试通过可靠的中间人(主要是那些与汉军合作、且对交易有兴趣的夷洲归附部落头领),小规模地建立沿海与夷洲的民间贸易渠道,主要以布匹、盐、铁制农具交换夷洲的“岛椒”、草药、珍珠等特产,进展虽慢但稳。同时,他们加强了对北部海域的监视,近期发现有不明身份的较大船只(非汉军,也非常见商船)在远海游弋,但未靠近海岸。
“海外怪人”仍在活动,且似乎在观望。阿娇将此情报同样以“沿海渔民见闻”的方式,通过将作大匠的渠道递了上去。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春风拂过宫墙,带来些许暖意,却也吹动了无数人心中的欲望与算计。阿娇抚着小腹,那里有一个新生命在孕育,是希望,也是责任,更是一份必须守护的软肋。她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有她的丈夫在征战,也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坐镇的这座宫城。
潜流在平静的表面下奔涌,汇聚,等待着冲破堤岸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