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元月,新岁的钟鼓并未驱散帝国上空的阴云,反而让几处关键的棋局,落下了更沉重的棋子。
闽越,治所东治城。
御史中丞张汤的抵达,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潭水。他没有入住驿馆,而是直接持节入驻郡守府旁一座独立的官署,挂起“奉旨察案”的牌匾,随行的二十名精干御史和五十名期门武士将官署守得铁桶一般。
他抵达次日,便以“协查海疆事务”为名,调阅了郡府近三年所有涉及船舶出入、海商登记、矿产开采、税赋征收的卷宗。同时,派出御史分赴沿海各县,明查暗访,重点是那些与传闻中走私家族有关的港口、矿场、庄园。
地方势力的反弹来得迅猛而隐蔽。卷宗“意外”受损缺失,关键经手官吏“突发急病”无法问询,派出的御史在乡间“遭遇匪患”受阻,甚至收到匿名恐吓信件。郡守态度暧昧,称病不出,郡丞等人则表面恭顺,实则推诿拖延。
张汤面冷如铁,不为所动。他当众杖毙了一名故意损毁卷宗的小吏,以“妨碍公务、藐视钦差”之罪,直接将郡丞一名亲信属官下狱。更狠的是,他根据之前暗察御史搜集的零散线索和韩川他们“偶然”递来的那条模糊信息(关于某家族与海外船只接触),直接派兵封锁了东治城外一处属于某大族的私人码头,强行搜查。
搜查结果令人震惊:码头仓库底层,不仅藏有少量未及运走的优质铜锭,更发现了几件与夷洲严助所获样式相似的异域武器,以及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写满奇怪符号的纸张。更关键的是,抓获了几名看守仓库的士兵,其中一人,竟然就是韩川他们救起的那个重伤者的同伙!此人伤势较轻,被俘后试图自杀未遂。
张汤亲自审讯。在严刑和心理攻势下,这名私兵崩溃,供认其所属家族(闽越王族远亲,势力庞大的林氏)长期以来,通过控制部分沿海矿场和秘密船队,向“海外白肤人”出售铜、锡、以及少量这种罕见的“黑石”(玄铁矿石),换取对方的精良武器、玻璃器、香料和金银。那些奇怪符号的纸张,是双方交易的货单和信函,使用一种只有对方才懂的文字。不久前,家族中负责此事的二老爷,因担心朝廷调查,决定除掉几名知晓内情的核心手下灭口,其中就包括漂到韩川那边的重伤者。
口供、物证、乃至指向夷洲“海外怪人”的武器,链条开始清晰。张汤立刻下令,缉拿林氏家族涉案核心成员,查封其所有产业。
此举如同捅了马蜂窝。林氏家族在闽越盘根错节,与王室姻亲相连,势力庞大。其家族私兵和部分被买通的郡兵甚至试图冲击张汤的官署,被期门武士击退。闽越王也派来使者,言语间施压,称“林氏乃国家勋戚,纵有小过,亦当由王廷处置,岂可如此擅动刀兵,惊扰地方?”
张汤手持陛下“先斩后奏”的密旨,毫不退让,当庭出示部分证据,厉声道:“林氏勾结外洋,私售禁物,证据确凿,此乃叛国通敌之大罪!莫说是王族远亲,便是闽越王亲涉其中,本官亦当依律严惩!尔等若要阻拦,便是同谋!”其气势之盛,竟让闽越使者哑口无言,狼狈而退。
张汤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唯有以最快速度,将案件办成铁案,押解人犯物证回京,才能震慑宵小,也才能保住自身。他加快了审讯和证据固定,同时上书朝廷,详陈案情,并请求派兵镇压可能的地方叛乱。
夷洲,藤草部旧港。
楼船将军杨仆率领的五千水军、百余艘战船(包括数艘高大的楼船和众多灵活的快船)浩浩荡荡抵达,与严助的陆军会师。汉军在夷洲的声势为之一壮。
杨仆是水战宿将,为人果决。他听取了严助的汇报,查看了缴获的“海外武器”和地形图,又与岩等藤草部幸存者交谈后,定下策略:水军封锁夷洲北部及西部主要海湾,断绝黑岩部可能的海上外援(尤其是“海外怪人”的船只)和逃路;陆军则与归附部落配合,从陆上稳步推进,挤压黑岩部活动空间,寻机攻其必救。
有了水军支持,严助压力大减。他重新整顿士气,与杨仆水陆配合,开始新一轮的攻势。汉军战舰巡弋沿海,黑岩部的小型船只根本不敢露面。陆上,汉军步卒在归附部落向导带领下,稳扎稳打,逐一清剿黑岩部外围残存势力,修建前进营垒。
黑岩部被困于“鹰喙崖”及周边狭窄山区,物资补给日益困难。鹰骨多次派人试图从海上联络“海外朋友”,派出的船只皆被杨仆的水军截获或驱散。绝望之下,黑岩部内部开始出现分裂迹象,一些小头领暗中与汉军接触,意图投降。
然而,“海外怪人”的船只始终未曾出现,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杨仆派出快船四处搜索,也只偶尔发现一些疑似其停留过的痕迹,却抓不住踪影。这未知的威胁,依旧如同阴影,笼罩在夷洲上空。
北疆,朔风堡。
卫青派出的紧急军情,如同石沉大海,李广大营未有只言片语的回复。而朔风堡外的异常马蹄印和车辙,出现的频率却在增加。卫青判断,对方是在进行侦察和试探,大规模行动或许就在不久之后。
他不敢怠慢,将戍堡防御加固到极致,储备了更多箭矢擂石,组织了精干的夜不收小队,日夜监视那条河谷小道的动静。同时,他再次写下更详尽的军情和分析,派出两批信使,分走不同路线送往大营和邻近的友军要塞。他不能将戍堡和后方百姓的安危,寄托于上级可能忽略的侥幸。
朔风堡的将士们,在卫青的镇定指挥和同甘共苦的感召下,虽处偏远,却士气高昂,严阵以待。他们不知道,自己这座小小的戍垒,已经成了某个巨大阴谋的潜在突破口。
长安,朝堂。
陛下欲御驾亲征北伐的诏书草案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以丞相、御史大夫为首的文官集团,以及部分老成持重的宗室勋贵,纷纷上书劝阻。理由无非是“万乘之躯不可轻涉险地”、“国赖长君”、“北伐之事委之将帅即可”云云。其中,也隐约夹杂着对陛下近年来对方术之士过分宠信、对东南之事投入过多可能影响北伐的担忧。
支持者则以部分激进的少壮将领和渴望军功的列侯为主,认为陛下亲征可极大鼓舞士气,一举解决匈奴边患。双方在朝堂上争论不休。
刘彻高坐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心意已决,这些争论不过是必须走的过场。他真正在意的,是东南张汤的进展和夷洲的战况。他要扫清后方所有隐患,才能放心北上。
就在这时,张汤关于闽越林氏通敌案的紧急奏报,以及请求派兵弹压的文书,八百里加急送到了。
刘彻览毕,怒极反笑:“好!好一个闽越林氏!好一个海外白肤人!通敌卖国,私售禁物,还敢武力抗法!”他眼中杀机毕露,“传旨:令会稽、豫章、长沙三郡,即刻发兵五千,赴闽越听张汤调遣!凡有抗命不从、协助林氏者,以谋逆同罪论处!闽越王管教不严,纵容亲族,削其一年俸禄,令其闭门思过!”
这道旨意,比给张汤的密旨更加公开和严厉。等于直接宣布闽越林氏为叛逆,并以大军压境之势,为张汤撑腰,同时也狠狠敲打了闽越王室。
圣旨传出,朝野再次震动。人们意识到,陛下对东南问题的重视和处置决心,远超想象。许多原本对东南“琐事”不以为然的朝臣,开始重新评估形势。
椒房殿。
阿娇很快得知了张汤在闽越的突破和陛下的雷霆反应。她轻轻舒了口气。自己冒险递出的线索,果然被张汤这把利剑用到了极致。林氏倒台,闽越走私网络被重创,对“海外怪人”的物资输送渠道必然受到严重影响,这对夷洲战局和东南海防都是大利好。
然而,她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张汤的手段太过酷烈,树敌必多。而陛下调集三郡兵马入闽越,虽是为了镇场,但也可能激起地方更强烈的反弹,甚至引发局部动荡。更重要的是,“海外怪人”至今行踪成谜,他们失去了林氏这个重要中间人,是会就此退缩,还是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报复?
还有朔风堡……卫青的军情被搁置,总让她隐隐不安。北疆之事,她无从插手,只能希望李广等人不致昏聩到那般地步。
“让窦老夫人传话给韩川,”阿娇对吴媪吩咐,“张汤已在闽越动手,他们那边压力可能会减轻,但绝不能放松警惕。那个伤者和证据,要保护好,等待张汤可能派人接手。另外,让他们留意海上,尤其是‘海外怪人’船只的动向,若有发现,立即上报,但万勿靠近接触。”
风暴已经掀起,接下来的,将是更猛烈的浪潮。阿娇知道,自己必须牢牢站稳,看清每一朵浪花的走向。
甘泉宫中,刘彻最终力排众议,正式下诏:于建元六年三月,御驾亲征北伐!同时,严令杨仆、严助务必在三月前解决夷洲战事;令张汤尽快了结闽越案,稳定东南。
帝国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