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刺槐的枝叶,在青砖地上晒出斑驳的光点。赵嬷嬷蹲在树下翻晒草药,木槌捶打艾草的“咚咚”声混着药香漫开,倒比殿里的熏香更让人安心。她鬓角的银丝沾着点艾绒,抬手拂去时,手腕上那道陈年疤痕露了出来——那是当年在浣衣局被沸水烫的,至今摸起来还带着点僵硬。
“赵嬷嬷这艾草捶得够劲啊。”林管事的声音从月亮门钻进来,他揣着手站在台阶下,青布袍的领口沾着点墨渍,“连我在库房都闻见味儿了,是给德妃娘娘备着的?”
赵嬷嬷直起身,木槌往石臼里一搁:“林管事倒是消息灵通。昨儿夜里凉,娘娘说膝盖有些发沉,用艾草熏熏能舒坦些。”她往石臼里撒了把姜片,“您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库房的账对完了?”
林管事干咳两声,从袖中掏出个蓝布包,往石桌上一放。包布解开,露出两匹叠得整齐的云锦,宝蓝色的缎面上绣着缠枝莲,金线在阳光下闪得人眼睛发花。“这东西,赵嬷嬷认得吗?”
赵嬷嬷的目光在云锦上游走片刻,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木槌:“怎么不认得?上个月给贵妃娘娘做披风,领的就是这种云锦,说是……说是被老鼠啃坏了,让我拿去烧了。”
“烧了?”林管事冷笑一声,拿起一匹云锦抖开,边角处确实有几个破洞,却不是鼠咬的形状——那缺口齐整,倒像是用剪刀铰的,“赵嬷嬷瞧瞧这破洞,是老鼠啃的,还是人铰的?”
石臼里的艾草还在冒着热气,赵嬷嬷的脸却一点点凉下去。她记得很清楚,上个月十五,周贵人宫里的小太监来传话,说贵妃的披风沾了墨渍,让她拿去处理掉。她打开包袱时,云锦上确实有几处墨痕,可绝没有这些破洞。
“林管事这是什么意思?”赵嬷嬷的声音有些发紧,“难不成怀疑是我偷了云锦?”
“不敢。”林管事把云锦卷起来,包布上的墨渍蹭到他手背上,“但库房的账上写着‘两匹云锦,因虫蛀损耗’,可这‘虫蛀’的云锦,怎么会出现在周贵人的陪房箱子里?”他盯着赵嬷嬷的眼睛,“昨儿抄检静心苑,从周贵人的旧物里翻出来的,针脚还是您亲手缝的锁边,错不了。”
木槌从赵嬷嬷手里滑落,“咚”地砸在青石板上。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周贵人刚入宫时,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主,总爱跑到浣衣局看她捶衣裳,说“嬷嬷的手真巧,比我娘缝得还好”。有次周贵人的帕子破了个洞,还是她用同色丝线补的,针脚密得几乎看不出来。
“是……是我糊涂。”赵嬷嬷的声音发颤,“上个月周贵人说她缺块衬里,我想着那云锦反正要烧,就……就剪了两块给她,破洞是我后来铰的,怕被人看出是好料子……”
林管事的眉头拧成个疙瘩:“糊涂?赵嬷嬷在宫里当差三十年,还能犯这种错?”他将云锦往石桌上一拍,“您可知这云锦是贡品?私相授受,按宫规是要杖责四十,发去苦役的!”
刺槐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赵嬷嬷的肩膀垮了下去。她想起自己那在宫外读书的儿子,上个月刚托人捎信来,说想买套新笔墨。她就是那时动了心思——周贵人说过,只要她帮忙,就给她十两银子……
“林管事,求您高抬贵手。”赵嬷嬷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我儿子还小,不能没有娘啊!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
林管事看着她鬓角的银丝,又看了看石臼里冒着热气的艾草,忽然叹了口气。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染了风寒,是赵嬷嬷连夜煮了姜汤送来,还往他袖里塞了包暖身的药粉。那点暖意,此刻还在心里焐着。
“起来吧。”他把云锦重新包好,“这事儿,我暂且压下。但你得告诉我,周贵人让你做的,就这一件?”
赵嬷嬷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还有……还有上个月给娘娘炖的燕窝,她让我加了点‘安神的药’,说是……说是能让娘娘睡得沉些……”
林管事的脸色沉了下去:“药呢?”
“我没敢多加!就放了一点点合欢花!”赵嬷嬷慌忙摆手,“后来见娘娘没异样,我就再也没敢听她的了……”
秋阳渐渐西斜,刺槐的影子拉得老长。林管事将蓝布包揣回怀里,木槌在石臼里投下的影子,像把悬着的刀。“赵嬷嬷,念在你伺候娘娘多年,这次我不声张。”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但这两匹云锦,你得想办法还回库房,账目上的窟窿,自己填严实了。”
赵嬷嬷连连磕头,额头磕得青石板“邦邦”响。林管事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对了,把这艾草给娘娘送去吧。”他指了指石臼,“天冷了,仔细着别让娘娘再着凉。”
赵嬷嬷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抓起木槌继续捶打艾草。药香混着汗味钻进鼻腔,她忽然想起刚入宫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天,老嬷嬷教她:“宫里的路,一步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但人心是活的,留点余温,总比结了冰好。”
那时不懂,此刻捶着温热的艾草,倒忽然懂了。她用布包好艾草,指尖抚过那道烫疤,竟觉得没那么僵硬了。或许林管事说得对,窟窿得自己填,但只要手里的东西还带着温度,路就总能走下去。
晚风穿过刺槐,卷起几片枯叶。赵嬷嬷捧着艾草往殿里走,背影在夕阳里被拉得很长,石臼里的药渣还留着点余温,像颗没凉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