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角落积着层薄灰,阳光从破损的窗棂斜切进来,在地面投下几道歪斜的光斑。阿蓝就蹲在那片昏暗中,脊背微微弓着,像只专注刨食的小兽。
他指尖正用力抠着陶罐底的泥垢,指甲缝里早已塞满黑褐色的污渍。那处刻痕比指甲盖还要小上一圈,被多年的潮气浸得发黑发乌,仿佛与陶土融为了一体。
阿蓝用袖口反复蹭着,粗布摩擦陶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布纹磨得指腹发烫,甚至泛起了淡淡的红痕,他才勉强看出刻痕是字开头,后面跟着的笔画扭扭曲曲,活像条被踩住尾巴的小虫,蜷在那里看不清全貌。
还在跟这破罐较劲?
粗哑的嗓音打破了宁静,铁山叼着根万味树的细枝晃悠悠走过来。枝丫末端还挂着片卷边的枯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
他手里拎着半串烤得滋滋冒油的味鳞鱼,金黄的鱼皮焦得发脆,边缘微微翘起,油珠顺着鱼肉的纹理往下滚,落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油斑。
刚烤好的,铁山把烤鱼往阿蓝面前递了递,香味瞬间弥漫开来,融味派那小子手抖,野山椒撒多了,保准够劲。
阿蓝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仍在罐底细细摩挲。刻痕的凹凸感硌得指腹发麻,仿佛有股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往上窜。
我爷刻的字,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执拗,总觉得不止这一个。
他爷走的那年,枯瘦的手把这陶罐硬塞进他怀里,指节反复敲着罐底,哑着嗓子说藏着念想呢。那时他才十三岁,只当是老人临终前的胡话,随手就把罐子扔在了储物间最里面。
铁山凑过去,眯着眼瞅了半天。他睫毛上还沾着点烤鱼的油星,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最后却只是撇了撇嘴。
不就道划痕吗?他满不在乎地咂咂嘴,你爷当年修坛子时,锤子滑了也说不定。
铁山把烤鱼往阿蓝手里硬塞,尖锐的鱼刺不小心戳到阿蓝手背,留下个细小的红印。
尝尝,凉了就腥了,他啧了一声,跟融味派那小子的脾气似的,热的时候够冲,凉了就只剩一股子怪味。
鱼肉的焦香混着野山椒的辛辣气争先恐后往鼻孔里钻,阿蓝下意识吸了吸鼻子。鼻尖一痒,某个被遗忘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
小时候爷抱着他坐在修坛的石凳上,炭火炉子就在脚边,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烤得人浑身暖烘烘的。爷手里握着刻刀,在新做好的陶罐底慢慢划着,嘴里总念叨罐底得刻点啥,不然味儿存不住。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炭灰呛人,一个劲往爷怀里缩。可现在,指尖触到这凹凸的刻痕,倒像真的摸到了爷当年握刻刀的力道——
食指关节该是微微凸起的,刻到转弯处会不自觉顿一下,就像这字末尾那点不易察觉的停顿,藏着老人未说出口的深意。
阿蓝!
伶仃的声音像颗刚从枝头掉下来的野果子,带着点清甜的脆响,从仓库外蹦了进来。她人还没到,声音先拐了个弯,撞在堆着的陶瓮上,发出嗡嗡的回音。
阿蓝抬头时,正看见伶仃举着个新陶坯跑进来,坯子上还留着清晰的指印,边缘带着湿润的陶土光泽。
融味派的老师傅说,她把陶坯往阿蓝面前一举,眼睛亮晶晶的,这坯子瓷实得很,能刻三个字呢,你想刻啥?
话音刚落,阿蓝眼角的余光瞥见林风站在门口。他背对着外面的天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手里转着那把常用的青铜勺,勺沿反射的光在地上晃出个小小的圆圈,随着手腕的动作不停游移。
见阿蓝看过来,林风扬了扬下巴,青铜勺的柄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语气平淡却带着分量:守味人刻的字,得配得上罐里的东西。
阿蓝捏着那半串烤鱼,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鱼肉的辣气顺着喉咙往上冲,呛得他眼眶发热,视线都有点模糊了。
他腾出一只手,摸出腰间别着的小刻刀——那是爷留下的,木柄被常年的汗渍浸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光泽。
阿蓝握着刻刀,在新陶坯上慢慢划动。刀尖与陶土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刻的不是,也不是别的字,而是个歪歪扭扭的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没画完的尾巴,在洁白的陶坯上格外显眼。
铁山看得直皱眉,把手里剩下的烤鱼骨随手扔在地上,骨头上还沾着点肉丝。
这字念啥?续?他咂咂嘴,满脸不以为然,不如刻铁山同款霸气,保证全空味界的人见了都认得。
伶仃却突然拍手,声音脆得像小石子敲瓷碗:好字!续着你爷的手艺,续着罐里的味儿,她指着窗外,眼睛发亮,就像万味树的枝丫,一节节往上长,多好。
林风的青铜勺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转动,他抬手,用勺沿轻轻敲了敲阿蓝手里的旧陶罐。
的一声闷响,在仓库里悠悠回荡。
奇妙的是,随着这声轻响,罐底那个字仿佛活了过来。笔画边缘的泥垢簌簌往下掉,露出下面更深的刻痕,与新坯上的字遥遥相对,像是跨越了时光的呼应。
阿蓝浑身一震,突然就明白了。
爷当年刻的哪是字?
是想让这门手艺、这罐里的味道,能在空味界一直续下去,就像记忆泉的水,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永远都不会干涸。
仓库梁上那团盘踞了许久的黑气,不知何时已经散了。只留下点淡淡的灰,像被刚才的笑声震落的尘埃,慢悠悠往下飘。
几缕灰落在旧陶罐的刻痕上,细细薄薄的一层,倒像是给那未写完的字,添了个温柔的收尾。
可就在阿蓝指尖再次抚过罐底时,那字末尾的停顿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是泥垢的剥落,更像是...有新的刻痕正在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