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渴与饥饿的绞痛,如同两根烧红的铁钎,在罗奇麻木的神经上反复搅动,强行维系着他一丝微弱的意识。这纯粹的生理痛苦,反而成了他对抗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与精神折磨的唯一武器。
在这生与死的狭窄缝隙间,他的意识不再受控,如同决堤的洪水,肆意冲刷着记忆的每一个角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战场上的血腥画面,而是更早、更深处,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或深藏心底的碎片。
第一个碎片,是林薇。
不是她死去时的惨状,而是在天工坊,阳光透过巨大的观察窗,洒满整个车间的那一刻。她举着一个用废弃零件拼凑成的、歪歪扭扭的机甲模型,脸上沾着机油,笑容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罗奇你看!像不像‘兼爱号’?以后我也要造一台真正的、超级厉害的机甲!”
她的声音清脆,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那时,他刚刚从墨家基地的惨剧中暂时逃脱,那片小小的、笨拙的金属,和她的笑容,曾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的热源。
拷问: 你承诺过要守护这片光,可你做到了吗?你连她最后的安身之所都未能守住。
画面切换,是墨轻尘。
在兼爱号的舰桥上,墨轻尘将墨家的外围信物递到他手中,眼神中没有怜悯,只有平等的认可。
“墨家不拘血脉,只问本心。罗奇,这里可以是你的家。”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家”的可能,一种不同于锈蚀商会奴役、也不同于镀金议会冰冷研究的归属感。
拷问: 你将墨家视为归宿,可你的存在,是否最终引来了灾祸,连累了这个收留你的“家”?
然后是凯伦·镀金。
在伊甸要塞洁净到反光的实验室里,凯伦用那双理性到残酷的眼睛注视着他,语气平静无波。
“情绪是进化的累赘,罗奇。摒弃它们,你才能触及更高的真理。”
他曾在那里学习、伪装,在生死边缘挣扎,只为了获取力量与真相。
拷问: 你从他那里得到了力量,但这力量,是否早已将你异化?你与那些冰冷的实验体,本质又有何区别?
最后,是泽西。
在hLF基地,泽西向他伸出手,背后是无数渴望改变命运的面孔。
“我们或许道路不同,但目标一致。推翻这吃人的旧秩序,为所有人,争取一个真正自由的未来!”
他曾以为找到了同道,找到了可以挥刀的方向。
拷问: 你相信了他的理想,可这理想,最终被内部的背叛和外部的碾压撕得粉碎。这所谓的“自由”,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镜花水月?
这些面孔,这些声音,交替出现,质询着他存在的每一个节点,每一次选择。
为了复仇?可仇人遍布四大势力,他连其中一个的皮毛都无法撼动。
为了同伴?可同伴皆因他(或至少与他相关)而死,他甚至连为他们收敛尸骨都做不到。
为了理念?可墨家的“非攻”已成灰烬,hLF的“自由”沦为笑柄,镀金议会的“进化”更是将人视为工具。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内心疯狂地嘶吼、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出路,找不到任何可以为之继续战斗的理由。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再次被这片自我否定的深渊吞噬时,那最原始的本能又一次发出了咆哮。
渴!
饿!
想……活下去!
这一次,伴随着这本能呐喊的,是林薇的声音,不是临死前的哭喊,而是最初、最纯粹的那一句,仿佛穿越了时空,直接响彻在他的灵魂深处:
“罗奇,要自由地……活下去……”
自由地……活下去……
不是为复仇,不是为理念,不是为任何人。
仅仅是……作为“罗奇”这个人,“自由”地,“活着”。
如同混沌中劈开的一道闪电,这简单的词语组合,带着他从未真正理解,却在此刻无比渴望的含义,击中了他。
他蜷缩在冰冷驾驶座上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或痛苦,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正在破碎的信念废墟之下,艰难地、缓慢地,开始重新凝聚。
“自由地……活下去……”
这七个字,不再是遥远记忆中模糊的寄语,而是在这片意识废墟上,如同法则般被重新铭刻。它驱散了神骸低语那冰冷的嘲弄,压过了回忆拷问带来的无尽漩涡。
活下去。
这个念头不再是被动承受的生理反应,而是化作了主动的、燃烧的意志。如同在绝对零度的冰原上,一枚被强行点燃的火种,微弱,却顽固地拒绝熄灭。
干渴和饥饿的痛苦依旧尖锐,但此刻,它们不再是催命的符咒,而是变成了最原始、也最强大的驱动力——提醒他,这具躯壳还“活着”,而他想让它继续“活下去”!
“动起来……”
他在心里对自己嘶吼,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
“必须……动起来……”
他的意识,如同一个生锈的、几乎卡死的精密仪器,开始对抗着身体的僵硬与冰冷,尝试重新建立与这具濒死躯体的连接。首先是指尖,那在绝对寒冷中曾无意识蜷缩过的地方。他集中了残存的、所有的意念,试图让那根手指,再动一下。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在指挥一具早已死去的木偶。神经信号如同在泥沼中穿行,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
但他没有放弃。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纯粹的渴望——水。对清冽液体的渴望,对滋润干裂喉咙的渴望,化作了最直接的动力。
一次……
两次……
不知尝试了多少次,在他意识几乎再次因耗尽而涣散时,右手的小指,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成功了!
尽管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像是一道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内心的黑暗。通路,是存在的!他的意志,还能传达!
这股成功的激励,让他精神一振。他开始尝试更大范围的动作。手腕,尝试转动;手臂,尝试抬起;甚至,他尝试睁开那仿佛被冰封的眼睑。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和极度的疲惫,仿佛在背负着山岳前行。肌肉纤维在抗议,断骨处传来钻心的警告,缺氧的大脑阵阵眩晕。
但他没有停下。
他想起了在锈蚀商会,承受那非人手术时的痛苦;想起了在镀金议会,抵抗精神诱导时的煎熬;想起了在一次次战斗中,游走于生死边缘的极限。与那些相比,此刻纯粹的、为了“生”而付出的努力,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感。
他不是为了取悦谁,不是为了达成某个任务,更不是为了向谁证明。
仅仅是为了——我,想活。
他艰难地、一寸寸地,在冰冷僵硬的驾驶座上,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试图让身体蜷缩起来,减少热量的散失。他尝试控制呼吸,将那稀薄的、冰冷的氧气更有效地利用。他甚至开始用几乎冻僵的舌头,舔舐驾驶舱内壁上凝结的、带着金属味道的霜——微不足道的水分,却是他此刻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真实的“资源”。
“幽影潜行者”的残骸依旧在无声漂流,载着一个正在与死亡本身进行最原始、最顽强搏斗的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不知道这片碎星带是否会成为他最终的坟墓。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等待命运裁决的浮萍。
他抓住了那根由求生本能编织而成的、唯一的绳索,并将自己全部的意志,都悬挂在了其上。
向上爬。
哪怕只能移动一毫米。
向着那渺茫的、名为“生”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