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安远镇,蒙毅信步由缰,一路向南。他并不急于赶路,更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旅人,感受着各地的风土人情。
这一日,他行至一处名为“墨家集”的乡镇。镇子不大,但格局却有些奇特,房屋建造得颇为规整坚固,街道也比寻常乡镇干净许多。镇口还立着一尊粗糙的石刻雕像,依稀能看出是一个手持矩尺的身影。
“墨家……”蒙毅心中微动,想起了秦时那些精通机关巧术、主张兼爱非攻的墨者。难道此地是墨家后裔聚居之所?
他走进镇子,寻了一处茶摊坐下,与摊主闲聊起来。摊主是个健谈的老者,听闻蒙毅问起镇名来历,便打开了话匣子。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墨家集,祖上可是出过能工巧匠的!听说当年还给皇帝老子修过宫殿呢!”老者语气中带着自豪,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惜啊,后来时局动荡,祖传的技艺丢的丢,散的散,到我们这一辈,也就只剩下点盖房子、打家具的手艺了,比寻常匠人强点有限。”
正说着,街道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面色倔强的少年,被几个镇上的青壮推搡着。
“荆小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那玩意儿是邪物!上次差点把王老六家的房子点了!不许再弄了!”一个为首的壮汉呵斥道。
那少年紧紧抱着怀里,一个用木头和金属零件拼凑的、形状古怪的东西,梗着脖子道:“这不是邪物!这是根据祖传图谱改良的‘木牛流马’!是你们不懂!”
“祖传图谱?你荆家就剩你一个了,那些破羊皮纸顶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老老实实学门手艺养活自己才是正理!”
蒙毅的目光,落在少年怀中那粗糙的机关模型上,虽然简陋,但其内部一些齿轮联动结构,却隐隐透着一丝古墨家机关术的影子。更让他心神微震的是,那少年的眉眼轮廓,依稀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当年在博浪沙,那位试图以机关术刺杀始皇,失败后慨然赴死的墨家统领,荆轲之友,荆无忌。
虽已隔了近两百年,血脉早已稀薄,但那眉宇间的执拗与锐气,竟有几分神似。
“老丈,那少年是?”蒙毅向茶摊老者询问道。
“唉,那是荆家的小子,叫荆云。他们家祖上听说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可惜后来败落了。父母去得早,就剩他一个,痴迷那些祖上传下来的机关图谱,整天捣鼓些没用的东西,人都魔怔了。”老者叹息道。
蒙毅放下茶钱,起身走了过去。
“诸位,何事争执?”他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气质。
那几个青壮见蒙毅气度不凡,语气缓和了些,将事情原委道来。无非是少年荆云痴迷机关术,屡次试验失败,惹出麻烦,镇上人觉得他不务正业。
蒙毅看向荆云,温声道:“小兄弟,可否将你手中之物,与我一观?”
荆云警惕地看着他,但见蒙毅眼神清澈,并无恶意,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个粗糙的“木牛流马”模型递了过去。
蒙毅接过,仔细端详。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出这模型构思精巧,但用料和制作工艺极其粗劣,许多关键部位的设计,也存在谬误,难怪无法成功。
他并未说破,只是指着几个关键部位,用最浅显的语言,点出了其中几处明显的结构问题和材料选择的不足。他并未引用任何高深的机关术,只是基于最基本的力学和材料原理。
荆云起初还不服,但听着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蒙毅寥寥数语,仿佛拨云见日,将他苦思冥想许久不得其解的几个难题,瞬间点透!
“先……先生!您懂机关术?!”荆云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蒙毅微微一笑,将模型还给他:“略知一二。墨家机关,核心在于‘巧’与‘利’,在于为民所用。而非一味追求奇巧。你若真心喜爱,当先夯实基础,明了材料特性与结构力学,而非好高骛远。”
他看着少年那炽热,而充满渴望的眼神,仿佛看到了文明火种在微弱地跳动。
当晚,蒙毅在荆云那间家徒四壁、却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的小屋里,停留了许久。他并未传授高深的墨家机关术,那对现在的荆云而言并非福气。
他只是根据那几张残破的祖传图谱,将他能够理解的基础原理、一些更合理的结构设计、以及几种适合本地材料的处理方法,深入浅出地讲解给他听,并亲手绘制了几份更加精准、可行的改良图纸。
荆云如饥似渴地听着,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离开时,蒙毅留下了一些银钱,足够他生活一段时间,安心钻研。
“先生!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荆云追出门外,大声喊道。
蒙毅的身影已融入夜色,只有平和的声音随风传来:“姓名不过代号。望你秉持祖志,学以致用,福泽乡里。”
荆云紧紧握着那些图纸,望着蒙毅消失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他不知道,今夜的点拨,将会让这本已式微的墨家技艺,在这个小小的乡镇,重新焕发出一线生机。
蒙毅行走在夜路上,心中感慨万千。故人之后,文明余烬。他能做的,也仅仅是留下一点火星。至于这火星能否燎原,已非他所能掌控。
但这,或许就是守护的意义之一——在漫长的时光中,不经意地,为那些值得延续的东西,留下一线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