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后院的竹林浸在晨雾里，像被裹了层半透明的纱。露水滴在青竹叶片上，“嗒”地坠进腐叶堆，惊起几只躲在根部的蛐蛐，转瞬又没入寂静。韩雪清跟在韩父身后，裙摆扫过带露的草叶，冰凉的湿意透过锦缎渗到腿上——这袭烟霞色的襦裙是柳氏前几日刚改的，为了遮住他略宽的肩线，特意在袖肘加了层垂顺的纱料，行走时能随动作晃出柔和的弧度，可束腰勒得他呼吸总差着半口气，每走一步都得刻意收着脊背，维持女子的纤细体态。
他下意识攥了攥腰间的暖玉，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青鸾展翅的纹路硌着掌心——这原是祖父留给韩家嫡子的信物，当年柳氏为了让他“扮”得更像，连夜请银匠把玉佩边缘磨得圆润些，又在挂绳上缀了颗珍珠，掩去了原本男子佩饰的硬朗。此刻韩父走在最前，手里那串青铜钥匙磨得发亮，链节处的包浆能看出年月，每走一步，钥匙就轻轻撞在一起，“叮”的声响在晨雾里格外清晰，像敲在韩雪清的心尖上。
“祖地的密室是你祖父五十岁那年建的，”韩父忽然放慢脚步，声音比晨雾还沉，“那时候邪修在南边作乱，好些世家都遭了难，你祖父怕韩家断了根，就耗了三年心血，把后院竹林挖空了半截，墙体里掺的寒铁是从漠北寻来的，别说灵力波动，就是一只苍蝇飞进去，外面也探不到动静。”他回头看了眼韩雪清，目光扫过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双手骨节略分明，柳氏每日都让他抹特制的香膏，磨去掌心的薄茧，此刻握着裙摆的指尖却还是绷得发白。韩父心里一沉，又补了句：“待会儿进去了，你什么都别想，专心服药就好。”
韩雪清点头，视线不自觉飘向身侧的夜玄钰。他穿了件玄色劲装，领口和袖口绣着暗纹银线，晨露打湿了他的发梢，几缕黑发贴在颈侧，却丝毫不显狼狈。他手里提着个黑色锦盒，盒角用金线缝了朵暗纹莲花，是夜玄钰师门的标识。察觉到韩雪清的目光，夜玄钰侧过头，脚步也慢了半拍，与他并肩而行，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锦盒里的凝神香是我上月去西山采的青檀香，加了点你喜欢的甘松，等会儿点燃了，能让你少受点阴寒的罪。”
韩雪清耳尖微热，垂眸看着地面。他记得去年秋日，自己练《清心诀》走火入魔，夜里总做噩梦，夜玄钰那时就偷偷在他窗边燃过青檀香，说能安神。后来他才知道，那青檀香生长在西山悬崖边，夜玄钰为了采它，手背被划伤了好几道。此刻听他提起，韩雪清喉咙发紧，刚想说“辛苦你了”，就见夜玄钰的目光落在他的裙摆上，指了指他裙角沾着的一片竹叶：“别踩进去，草叶上的露水滑。”说着，他伸手轻轻拂去那片竹叶，指尖不经意擦过韩雪清的裙边，触到了里面衬裤的布料——比女子常穿的绢料厚些，是柳氏特意为他做的，怕他受凉。
夜玄钰的指尖顿了顿，却没多问，只是收回手，继续往前走。韩雪清心里却像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总怕自己的伪装被拆穿，尤其是在夜玄钰面前。夜玄钰比他大五岁，两人一起修炼了十年，他的灵力波动、修炼习惯，夜玄钰都了如指掌，可这人从始至终没提过一句“你不像女子”，反而处处照顾他的不便，比如知道他束腰勒得慌，每次一起练剑都会特意放慢节奏，让他能多喘口气。
走在最后的柳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眶微微发热。她手里捧着的描金漆盒衬着猩红绒布，里面的九生冰清丸泛着莹白光泽，药香透过盒缝飘出来，清冽中带着点暖意。为了这粒丹药，她和韩父跑遍了大半个王朝，去年在江南寻到最后一味“冰莲蕊”时，恰逢暴雨，韩父为了护着药材，在山涧里摔断了腿，躺了三个月才好。夜里缝补韩雪清的衣裙时，她总忍不住摸儿子的肩线——明明是个挺拔的少年郎，却要日日裹着束腰，穿着宽大的衣裙，连吃饭都不敢多吃，怕撑得束腰崩开。
“清儿，冷不冷？”柳氏快步上前，伸手摸了摸韩雪清的手背，果然冰凉。她从袖袋里掏出个暖手炉，塞到韩雪清手里，“这是今早刚烧的银丝炭，能暖到午时。你要是觉得束腰紧，就跟娘说，娘给你带了备用的布带，松半寸也没事。”
韩雪清握着暖手炉，暖意顺着掌心传到四肢百骸。他知道柳氏带了备用布带，就藏在漆盒的夹层里——每次出门，柳氏都会做这些准备，怕他穿女装出岔子。他抬头冲柳氏笑了笑，尽量让声音柔些：“娘，我不冷，暖手炉很暖和。”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竹林最深处。前方立着一座青灰色石门，比两人还高，门楣上刻着韩家的族徽：一只展翅的青鸾，羽翼上缀着云纹，青鸾的眼睛是用黑曜石镶嵌的，在晨雾里泛着微光。韩雪清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玉佩上的青鸾和门楣上的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些——当年祖母把玉佩交给她时，曾说“青鸾是韩家的魂，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戴着它，就是韩家的人”。
韩父走上前，深吸一口气，将青铜钥匙插入石门左侧的锁孔。钥匙与锁芯咬合的瞬间，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唤醒了沉睡多年的旧物。厚重的石门缓缓向内推开，一股带着泥土与古木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灵力波动——是聚灵阵运转时的气息。
“里面分三道密室，前两道用钥匙开，最后一道得用韩家血脉才能启门。”韩父率先踏入，通道两侧嵌着的夜明珠次第亮起，柔和的白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脚下的青石路。韩雪清跟在后面，发现通道的墙壁上刻着不少纹路，有山川河流，也有手持长剑的人影。“这些是韩家历代先祖的事迹，”韩父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左边那个持剑的女子，是你曾祖母，当年她凭着一己之力，把来犯的邪修挡在了城外，可惜后来积劳成疾，三十岁就走了。”
韩雪清看着墙壁上的刻痕，曾祖母的身影刻得很清晰，眉眼间带着股韧劲。他忽然想起柳氏说过的话：“女子也能撑起一片天，清儿，你不用觉得委屈。”那时候他刚换上女装，对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哭了一场，柳氏就是这么安慰他的。此刻看着曾祖母的刻像，韩雪清心里的不安少了些——他男扮女装，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守护韩家，就像曾祖母当年那样。
夜玄钰走在韩雪清身侧，也在看墙壁上的刻痕。他忽然指着一处刻痕说：“这处刻的是聚灵阵的改良方法，你曾祖母当年应该是用这个阵法，增强了韩家的灵力防御。”韩雪清凑过去看，果然见刻痕旁刻着几行小字，是聚灵阵的口诀。夜玄钰继续说：“你修炼的《清心诀》和这聚灵阵很配，等会儿运功时，我会用暖阳诀帮你把阵法的灵力引到体内，能让药效发挥得更好。”
韩雪清点头，心里暖融融的。夜玄钰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都会提前替他考虑好。他想起上个月练剑时，自己因为束腰太紧，动作慢了半拍，被韩父责备，夜玄钰当时就站出来说：“雪清最近灵力有所精进，只是还没适应新的剑招，再练几日就好了。”其实他知道，夜玄钰是看出了他的不便，故意帮他解围。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第二道石门。这道石门比第一道略小些，门楣上刻着“静心”两个字。韩父再次用钥匙打开石门，门后是一间丈许见方的密室，中央摆着一张白玉石床，石床的颜色像凝了脂的暖玉，边缘刻着繁复的聚灵阵纹路，阵眼处嵌着三枚淡蓝色的灵石，正散发着莹润的灵气，将密室里的阴寒驱散了大半。
“这石床是暖玉所制，能中和你体内的寒气，”韩父走到石床旁，伸手摸了摸石面，“我昨日特意用灵石催动了聚灵阵，现在石床的温度刚好，你坐上去试试。”
韩雪清走到石床前，小心地整理了一下裙摆，然后坐下。暖玉的温润透过衣料传到身上，瞬间驱散了四肢的凉意，连束腰带来的紧绷感都缓解了些。他刚坐稳，夜玄钰就走了过来，弯腰检查了聚灵阵的灵气流动，又摸了摸石床的温度，才回头说：“阵法很稳定，石床的暖意也够，现在可以准备服药了。”
韩父这时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黄色的传讯符，递到韩雪清手里：“这是家族特制的传讯符，只要你捏碎它，我和你娘在外面就能听见。等会儿要是觉得不舒服，别硬撑，立刻传讯给我们。”他递符的指尖带着些微颤抖，眼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韩雪清的身体从小就弱，这次服药疗愈又凶险，他怕稍有不慎，就会出意外。
韩雪清接过传讯符，符纸的触感很粗糙，上面画着韩家的族徽。他握紧符纸，抬头冲韩父笑了笑：“爹，您放心，有师兄在，我不会有事的。”
柳氏这时走上前，将描金漆盒轻轻放在石床旁的矮几上，然后打开盒盖。九生冰清丸躺在猩红绒布上，通体莹白，泛着淡淡的光泽，药香比在外面时更浓郁了些。柳氏伸手摸了摸韩雪清的头发，手指轻轻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清儿，这药得用温水送服，我已经把水装在银壶里了，就在矮几上。服下后要是觉得冷，就握紧你腰间的暖玉，那是你祖母留下的，能温养经脉。”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眶泛红，“娘在外面等着，等你好了，娘就给你做糖醋鱼，放你最爱吃的松子。”
韩雪清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他小时候最爱吃柳氏做的糖醋鱼，那时候他还是男装，每次都能吃两大碗饭，柳氏总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后来他换了女装，为了维持女子的仪态，每次吃饭都只能小口吃，柳氏看着他碗里剩下的饭，眼里的心疼他都看在眼里。这次柳氏提起糖醋鱼，韩雪清用力点头：“娘，我一定好好的，等我出来，咱们一起吃糖醋鱼。”
柳氏擦了擦眼角的泪，又帮韩雪清整理了一下裙摆，才依依不舍地转身。韩父拍了拍韩雪清的肩膀，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句“保重”。两人转身离开，密室的石门缓缓关上，“轰隆”一声，将外界的声响彻底隔绝。
密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夜明珠的柔光、聚灵阵运转时灵石发出的细微嗡鸣，还有凝神香清冽的香气。夜玄钰走到矮几旁，打开黑色锦盒，取出一小撮淡青色的凝神香，放在石床旁的铜炉里。他用打火石点燃香，清冽的香气袅袅升起，带着甘松的清甜，瞬间将密室里残存的阴寒冲淡，让人精神一振。
“先含一枚护心丹在舌下。”夜玄钰从锦盒里取出一枚朱红色的护心丹，递到韩雪清面前。丹药约莫拇指大小，表面光滑，泛着淡淡的光泽。“这护心丹是我师父炼制的，里面加了莲子心和茯苓，能护住你的心脉，等会儿药效发作时，别咽下去，让它在舌下慢慢化。”
韩雪清接过护心丹，放进嘴里。丹药入口先是一阵苦涩，随后又泛起一丝甜意，还有淡淡的莲子清香。他含着丹药，抬头看向夜玄钰：“师兄，接下来该怎么做？”
“先喝温水，把九生冰清丸服下。”夜玄钰拿起矮几上的银壶，倒了一杯温水，递到韩雪清手里。银壶是温的，水的温度刚好，不烫口。
韩雪清接过水杯，深吸一口气，然后从描金漆盒里取出九生冰清丸。丹药入手微凉，药香清冽，仿佛能穿透四肢百骸。他看着丹药，心里忽然有些紧张——这粒丹药凝聚了韩父韩母三年的心血，还有夜玄钰的帮助，他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别紧张。”夜玄钰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走到他身后，掌心凝聚起淡淡的暖阳灵力，“服下后别慌，先感受药效流动，我会用暖阳诀帮你稳住气息，等你适应了，再运转《清心诀》引导药效。”
韩雪清点头，将九生冰清丸放进嘴里，然后喝了一口温水。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冽的药劲瞬间顺着喉咙滑进体内。起初是带着几分暖意，像喝了热汤，顺着食道往下走，可到了胸口处，暖意忽然化作一缕寒气，顺着经脉往丹田处游走，像是有无数根细冰针在轻轻刺着经脉，又痒又疼。
“药效开始扩散了。”韩雪清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暖玉。暖玉的温热透过衣料传来，缓解了几分寒意。“还好，能承受。”
夜玄钰立刻将掌心贴在他的后心，温和的暖阳灵力缓缓注入。这股灵力像春日的阳光，柔和却不灼热，顺着韩雪清的经脉游走，与体内的寒气交织在一起。“别抗拒，跟着我的灵力走，先把药效引到丹田，别让它在经脉里乱窜。”夜玄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安抚的力量。
韩雪清闭上眼，依言运转《清心诀》。他体内的淡蓝色寒系灵力缓缓苏醒，与夜玄钰的暖阳灵力交织在一起，一寒一暖相互调和，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牵引着那缕药效，慢慢往丹田汇聚。密室里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聚灵阵运转时，灵石发出的细微嗡鸣。
药效走到手臂经脉时，韩雪清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忍不住“哼”了一声。夜玄钰立刻放缓灵力，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很疼？”
“没事，就是有点刺痛。”韩雪清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是药效在疏通他堵塞的经脉，疼是正常的，可那股刺痛还是让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夜玄钰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忍。他稍微调整了一下灵力的输出，将更多的暖阳灵力注入他的手臂经脉，缓解刺痛感。同时，他用另一只手轻轻覆在韩雪清握着暖玉的手上，帮他放松：“别攥那么紧，放松些，药效会走得更顺。”
韩雪清的手一僵，然后慢慢放松。夜玄钰的手心很暖，覆在他的手上，像是能驱散所有的不适。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腿，夜玄钰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陪他熬过换药的疼痛。那时候他还问夜玄钰：“师兄，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好？”夜玄钰当时笑着说：“因为你是韩雪清啊。”
此刻听着身后传来的平稳呼吸声，韩雪清心里忽然安定下来。他不再抗拒药效的流动，任由寒暖两股灵力牵引着药效，慢慢往丹田汇聚。不知过了多久，药效终于抵达丹田，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土壤里，瞬间生根发芽。韩雪清能感觉到，丹田处的灵力变得充盈起来，之前堵塞的经脉也通畅了不少，连体内的寒气都消散了大半。
他缓缓睁开眼，脸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眼里也有了光泽。夜玄钰收回手，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第一阶段的药效已经稳定了，接下来只要巩固半个时辰，这次疗愈就算成功了。”
韩雪清看着夜玄钰，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想谢谢夜玄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谢他的陪伴，谢谢他的照顾，谢谢他从未拆穿自己的伪装，还一直默默守护着他。
夜玄钰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指了指矮几上的银壶：“渴不渴？喝点水吧。”
韩雪清点头，拿起银壶倒了杯温水。他喝着水，忽然想起外面的韩父韩母，忍不住问：“爹和娘会不会很担心？”
“肯定会，”夜玄钰笑了笑，“不过等会儿我们出去，看到你好好的，他们就放心了。对了，你娘说的糖醋鱼，我也想尝尝，听说你很爱吃。”
韩雪清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干净，像晨雾里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密室。“好啊，等我好了，让娘多做些，我们一起吃。”
密室里的凝神香还在燃着，清冽的香气萦绕在两人身边。夜明珠的柔光洒在白玉石床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韩雪清靠在石床上，感受着丹田处充盈的灵力，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有韩父韩母的守护，有夜玄钰的陪伴，就算一直男扮女装，就算未来还有很多挑战，他也有勇气走下去。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当韩雪清和夜玄钰推开密室的石门时，看到韩父韩母正坐在通道口的石阶上，手里握着传讯符，眼神里满是焦急。看到他们出来，韩母立刻站起身，快步跑过来，握住韩雪清的手：“清儿，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韩雪清摇了摇头，笑着说：“娘，我没事，疗愈很成功。”
韩父看着他，眼里的担忧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他拍了拍韩雪清的肩膀：“好，好，没事就好。走，我们回家，你娘已经把糖醋鱼做好了，就等你回去吃呢。”
韩雪清点了点头，跟着韩父韩母和夜玄钰一起往竹林外走。晨雾已经散去，阳光透过竹叶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韩雪清走在中间，感受着身边人的温度，心里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