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科举制度下的寒门学子虽以科举为晋身之阶,却对盘踞统治阶层的世家大族毫无抗争之意。这些新兴士人非但不与门阀士族分庭抗礼,反而汲汲营营欲跻身其列——正如时人以迎娶五姓七望之女为莫 耀。
唐太宗李世民推行科举本欲动摇世家根基,却终未能颠覆其统治地位。究其根源,非君王不力,亦非扶持不足,实乃寒门士子自甘依附。但凡十名受提拔者,五六人倒戈投奔世家,三四人为门阀淘汰之庸才,仅存一二真心抗衡者亦独木难支。
故终唐之世,科举新贵或为世家吸纳同化,或遭排挤远放地方,始终未能形成抗衡门阀的 力量。周王朱橚由此悟得:新阶层欲取代旧阶层,须与之形成水火不容的对立态势,方能避免被传统势力同化吞噬。
燕长倾闻言目露赞许:燕王殿下参透的是阶层统一之道,周王殿下领悟的恰是阶层对立之理。若能洞悉各阶层对立根源,方为治国要义。
如此便可在重重对立之中寻得平衡之道!
若能稳固此平衡点,便能借势而为,协调各方力量。
进而统御各阶层、各群体之力,最终确立至高权威!
燕长倾此言一出,朱元璋与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等诸位皇子,皆以惊异目光望向周王朱橚。
【老五潜力非凡,日后当多加磨砺,让他多在文华殿熬夜研习才是。】
朱元璋抚须沉吟,目光不时不经意地扫过周王朱橚。
【幸而五弟\/五哥已退出储位之争!】
太子朱标等诸位皇子心中不约而同闪过此念。从周王朱橚的领悟来看,其确有过人之处,只是志不在此罢了。
而被燕长倾称赞的周王朱橚,此刻却是欲哭无泪。
他真想大声辩解:
非也!燕先生切莫妄言!
......
待楚王朱桢与齐王朱榑各自陈述见解后,燕长倾在历代统治者与统治阶层的论述上方,挥毫写下【统治者与统治阶层的对立统一】。
纵观数千年历史,可见一条规律——统治者与统治阶层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
燕王与周王的见解相结合,正是此规律的雏形。
此规律揭示二者关系随时代变迁而转化。
时代愈早,关系愈融洽;时代愈晚,矛盾愈尖锐。
而这一转变的关键节点,便是天下大势底定之时。
换言之,在群雄逐鹿的乱世阶段,统治者与统治阶层处于和谐统一的前期。
当天下大势尘埃落定,决出最终问鼎九州的霸主后,便进入了统治者与权贵阶层相互博弈的后半篇章。
燕长倾的目光再次投向燕王朱棣,含笑问道:
“燕王殿下,能否解释为何在群雄逐鹿、天下未定之时,统治者与其支持者能同心协力?”
朱棣收起故作颓唐的神色,正色沉思片刻,朗声答道:
“因大业未成,君主与追随者尚有共同的敌手!”
“击溃各方诸侯、问鼎中原,才是君臣上下最紧要的目标!”
“凡与此相悖者,皆需暂退一射之地!”
燕长倾颔首赞许,转而望向周王朱橚发问:
“那为何天下一统后,君臣之间便渐生龃龉?周王殿下可有见解?”
朱橚懒洋洋地支着下巴,宛若晒透的咸鱼般拖长声调:
“既无外敌,自然互为对手。”
虽言辞简略,却一针见血。
燕长倾拂袖续道:
“蒙元之前,新朝天子多出自旧日豪族。”
“乱世中,君主仰仗世家之力逐鹿天下。”
“世家亦盼新朝鼎立后,能攫取更多利益。”
“此时双方志同道合——唯问鼎中原,方能使彼此利益最大化!”
“故为这泼天富贵,君臣自当勠力同心。”
“然江山既定,便轮到分食九鼎之时。”
“权贵欲借皇权延续家族荣华。”
“于他们,宗庙重于社稷,族谱高于山河!”
“而 或为乾纲独断,必欲收天下权柄归于一己!”
“或许是从国家全局发展的角度考量,为了王朝的长远兴盛,需要对各方权力利益进行重新分配。”
“然而天下利益终究有限,统治阶层若想攫取更多权柄。”
“就必然会侵蚀原本属于君主的权益,或是损害国家其他方面的利益。”
“同理,君主若要进一步扩张自身权力,也必定会削弱统治阶层原有的利益根基。”
殿中,朱元璋与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等诸位皇子,都在沉思燕长倾阐述的君权与士族之间既对立又依存的关系。
见众人凝神思索,燕长倾以史为鉴道:
“隋朝二世而亡的教训便是明证。”
“隋文帝杨坚出身关陇集团,本是北周统治阶层一员。”
“在与独孤氏联姻后,获得世家大族默许,取代北周皇室成为新君。”
“此时他与世家大族这个统治阶层尚能相安共处。”
“作为君主的隋文帝与作为统治阶层的世家大族,彼此制衡着对方的权柄。”
“当双方出现利益冲突时。”
“尚能通过协商妥协达成平衡。”
“但隋炀帝杨广继位后,企图彻底摆脱世家束缚。”
“意图压缩士族权力以扩张皇权。”
“最终招致覆亡,使隋朝成为短命王朝。”
通过隋文帝时期君臣相得与隋炀帝时期激烈对抗的鲜明对比。
朱元璋与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对君权与士族关系的演变规律已了然于心。
殿中静默片刻,见燕长倾暂歇,朱棣忽然发问:
“先生先前为何说元朝与我大明具有特殊性?”
这个问题令朱棣颇感兴趣,他想知道两个王朝的独特之处何在。
燕长倾轻啜香茗,目光扫过朱元璋与诸位皇子期待的神情。
他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另起话题道:
“方才我们讨论过,在元朝之前,历代新政权的开创者大多源自前朝的统治阶层。”
“但为何会如此?!”
燕长倾说到此处稍作停顿,目光转向燕王朱棣:
“就以身处权力顶峰的燕王殿下为例,若您与一个流民乞丐同时起事,谁更可能成就大业?”
“当然,陛下不在此列......”
原本面露难色的朱棣听到这句补充,顿时神色一松,斩钉截铁答道:
“自然是本王胜算更大!”
燕长倾颔首道:
“确实如此。”
“原因显而易见。无论是个人才干、见识阅历、学识修养,还是可动用的资源人脉,燕王都远胜流民乞丐。”
“若说燕王有七八成胜算,那流民的成功几率连万分之一都算高估。”
“这便解释了为何每逢乱世,总是农民最先揭竿而起。”
“但最终问鼎天下的,往往都是前朝权贵。”
“因为农民受限于自身能力、浅薄见识、匮乏学识,加上毫无资源根基。”
“即便能 旧王朝,也无力在废墟上建立稳固的新政权。”
“而前朝权贵恰好具备这些条件。”
“即便建不起更好的新朝,至少能照搬旧制,重建相似的王朝。”
“这就是新朝统治者多出自旧朝权贵的根源。”
这番剖析让朱元璋与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神色复杂。
此时的他们尚未忘本。朱元璋仍记得自己曾乞食为生,众皇子也以父皇的寒微出身为荣。
无论是天子还是诸位亲王,心中仍存着对黎民百姓的体恤之情。
当得知前朝的权贵们攫取了农民 的成果时,朱元璋与诸位皇子内心涌动着愤懑与不甘。
可如今,他们自身已然成为新一代的统治者!
倘若大明将来倾覆,他们的后代作为权贵阶层,极可能重蹈历史覆辙——再度窃取农民 的果实,延续统治地位。
念及此,他们既感羞愧,又暗自期盼子孙能延续这般权势。这般矛盾心绪在朱元璋、太子朱标以及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心中交织,令人难以言表。
...
元朝的特殊性在于,这是中原首个完整统一的外族王朝。
这与历代王朝更迭截然不同。
如隋亡唐兴,不过是弘农杨氏被太原李氏取代。
其间虽经权力更迭,但世家大族的统治根基未变。
再观唐亡宋立,世家大族虽失主导地位,却未彻底消亡。
幸存世家审时度势,弃旧荣光,凭借底蕴融入新兴的士大夫阶层。
此乃中原王朝更替的常态——
要么统治阶层整体延续,
要么部分消亡,余者改头换面跻身新贵。
但作为外来政权,元朝自带一套迥异于中原的统治体系,
更携其固有的统治集团。
故元朝入主中原,不仅改换了统治者,
更是彻底颠覆了整个统治阶层!
作为异族建立的政权,蒙元统治者天然带有排他特质。
宋朝旧有的权贵阶层,无法像历代王朝更迭时那样,通过改换门庭融入新朝统治集团。
根源在于蒙元奉行草原弱肉强食的法则——胜利者视战败的宋室权贵如同草芥,认为败军之将根本不配与他们平起平坐。
更深层的原因是:若大量吸纳宋朝旧臣,当元朝统治集团半数以上变为宋人时,这个王朝的根基必将坍塌。
因此元廷入主中原后,不仅赵宋皇族被连根拔起,整个宋朝统治阶层也被打落凡尘。在蒙古贵族眼中,这些昔日权贵与底层汉民毫无区别,都不过是可供驱使的牲畜。
当然,总有人甘愿为奴。比如曲阜孔氏——昔日为人臣时只需跪拜天子,如今当走狗不过多跪几个蒙古主子。只要能继续撕咬贫苦汉民,从他们骨缝里榨出蒙古人瞧不上的残羹冷炙,便能维系其衣冠禽兽的体面。
偶尔元廷也会施舍几个蒙古人虚名以激励群犬。但狗终究是狗,即便戴着金项圈,在主子眼里仍是低贱的畜生。毕竟若让犬类化作人形,迟早要觊觎主人的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