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外,朔风卷雪,宫道两侧的青铜鹤灯在寒夜里摇曳着微弱火光。
九辆重车碾过积雪,车轮深陷,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大地也在抗拒这股来自北境的腥风。
阿古尔立于阶前,狼皮披风猎猎作响,鹰目扫视满朝文武。
他身后九口青铜鼎一字排开,鼎盖未启,却已有黑褐色的浓羹气息渗出——那不是寻常膻腥,而是混杂着腐骨、烂泥与某种活物蠕动般的诡异气味,连宫门前镇守千年的石狻猊都低吼退避,鬃毛炸起,似见凶兆。
“此乃我北狄‘九鼎腥羹’!”阿古尔声如裂帛,震得檐角铜铃嗡鸣,“祖神以战魂炼味,取百战之士髓血、雪原蛊虫精浆熬煮七七四十九日而成!凡不敢饮者,即为弱族,不配立于天地之间!”
群臣哗然,纷纷掩鼻后退。
有人踉跄跌倒,侍从慌忙搀扶;有清流官员当场干呕,面色发青。
连一向沉稳的礼部尚书都忍不住用袖口死死捂住口鼻,指节泛白。
皇帝端坐玉阶之上,脸色铁青。
他本就病体未愈,方才一路咳喘不止,此刻更是呼吸急促,目光颤巍巍地投向殿前唯一挺立的身影。
“苏卿。”他的声音虚弱却清晰,“你可有对策?”
苏晏清静立鼎前三步,素色官袍无风自动。
她没有答话,只是缓缓俯身,离那最近的一口鼎仅半尺之距,深深吸了一口气。
刹那间,五感翻涌。
舌根像是被锈刀刮过,喉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但她没有退,反而闭目凝神——记忆深处,祖父苍老而严厉的声音再度响起:“腐髓生幻,蛊浆乱神。食此者,先乱其志,后夺其魂。”
她睁开眼,眸光清明如初雪落地。
这不是毒,胜似毒。
真正的杀机不在肝脏脾胃,而在人心。
一旦百官因畏惧而退缩,王朝颜面尽失,北狄便可借“文弱不堪腥”之名,贬中原为懦土,动摇国本。
她转身跪地,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陛下,臣请设‘五方和合席’,以调胃为始,破腥为局。”
皇帝微微颔首:“准。”
当夜,炊火阁烛影摇红。
老坛婆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进来时,还带着一身腌菜坊的酸香。
她年逾六旬,手如枯枝,却是京中唯一敢酿“百日腐乳”、腌“三伏臭鳜”的奇人。
“姑娘找我?”她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可是要我教你做能熏跑敌军的汤?”
苏晏清不笑,只将一盏黑褐色汁液推至案前:“这是‘清心露’原方萃取之液,我要它既能护胃清神,又能引人适应极腥之味。”
老坛婆眯眼一看,哼笑一声:“你想用人胃斗北狄的鬼羹?胆子不小。”她伸手蘸了一滴,放入口中咂摸片刻,忽然点头:“不过……臭到极致反生甘。只要脾胃有底,臭也能养人。”
她猛地拍桌:“加我那坛埋了三十年的‘陈年糟引’!那是用雪水封坛、鼠洞藏窖、经冬历夏才成的活酵——能醒脾开窍,更能驯化脏腑!”
苏晏清眼中微光一闪,当即提笔疾书。
一个时辰后,“耐腥引汤”配方落定:清心露为主,佐以陈年糟引、山参须、茯神粉、冰片末,小火慢炖十二时辰,去浊留清,入口微苦回甘,专为调理脾胃、增强耐受而设。
紧接着,她拟下《五日调胃令》:
“自即日起,三品以上官员每日午时于政事堂共饮‘耐腥引汤’一小盅,不得推诿。若有拒饮、藏盅、使人代尝者,一律以‘怯外辱国’论处,罢职查办。”
文书封印送出之时,萧决正潜入验膳司暗室。
阴冷的地窖中,陈香使背对门口,手中火折子映照着他颤抖的手指——一份尚未焚尽的验毒记录正在铜盆里化作灰烬。
“你在怕什么?”萧决的声音像一把冰锥,刺破寂静。
陈香使浑身一僵,转过身来,脸色惨白如纸:“西戎毒膳案……我亲眼见张尚书喝下一碗羊脑羹,半个时辰后吐血三升,肠穿肚烂……若这次又是毒,我验了,便是死;不验,便是罪……”
萧决从袖中抽出一份密报,掷于案上:“玄镜司已查明,‘腥羹’主料为腐鹿髓与雪地蛊虫浆,非剧毒,但久闻或饮之可致幻癫狂,轻则失智,重则自戕。”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刃:“苏卿已有应对之策。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做第一个喝的人,赢回尊严;要么做第一个逃的人,从此滚出验膳司。”
陈香使怔住,望着那页密报,久久不能言语。
数日后,清晨薄雾笼罩皇城。
政事堂外钟鼓齐鸣,《五日调胃令》已张贴于各部衙门。
百官陆续入职,人人面色复杂,议论纷纷。
突然,一道纤细身影穿过廊道而来。
苏晏清身穿正卿朝服,肩披银线鹤纹披帛,左手托金盘,盘中盛一碗碧绿微浊的汤剂,右手握一柄小巧鎏金长勺,步履沉稳,直抵第一间值房门前。
她抬手叩门。
门开,户部侍郎惊愕抬头。
她不语,只将金勺轻轻探入汤碗,舀起一勺,递向前方。
第161章 你们的傲慢,我用勺子盛了(续)
晨光未透,皇城尚在薄雾中沉睡,政事堂前却已悄然掀起波澜。
苏晏清立于廊下,金盘稳托于掌心,那一碗碧绿微浊的“耐腥引汤”在熹微天光里泛着幽光。
她不疾不徐,指尖轻扣鎏金长勺,叩门声如钟磬落玉阶,一声声敲进那些犹疑不安的心底。
户部侍郎推门而出时,脸色尚带几分惊疑。
他本欲推病告假,却被家中小厮硬生生从暖榻上拖起——圣谕昭然,拒饮者以“怯外辱国”论处,连三品虚衔都保不住。
可眼前这女子,竟亲自登门送汤?
他目光落在那柄细巧却寒光隐现的金勺上,喉头一紧。
苏晏清不语,只将勺尖轻轻探入汤中,舀起一泓碧液,递至他唇前。
空气凝滞。
远处有小吏驻足窥望,廊角太监屏息垂首。
这一刻,不是赐药,而是试胆。
“此非毒,试试。”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木,“北狄要羞辱我们‘文弱不堪腥’,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中华之胃,养得起锦绣,也扛得住风霜。”
她说完,收回金勺,当着他的面,仰首将整碗汤尽数饮尽。
喉间滑过微苦回甘的滋味,舌底生津,脾胃似被一层温雾包裹,竟无半分不适。
她放下空碗,眸光澄澈:“若大人信不过我,大可查验碗底。”
户部侍郎怔住。
他原以为她是仗势欺人,却不料她竟敢先尝。
他咬牙接过汤碗,闭眼一饮而尽。
初入口苦涩刺喉,继而一股暖流自胃中升起,冲散了连日来因焦虑积郁而成的滞闷。
片刻后,他忽地打了个嗝,脱口而出:“这味……像我老家腊月腌的狗肉,加了陈年酱曲和花椒……”
话音未落,身后值房内已有人笑出声来。
随即哄笑四起,紧绷数日的朝堂之气,竟在这荒诞又真实的比喻中悄然松动。
苏晏清静静听着,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她知道,恐惧最怕的是熟悉——一旦将陌生之“臭”归为记忆中的“俗”,人心便不再退缩。
第七日清晨,炊火阁烟煴未散。
阿古尔骤然现身,披风卷雪,双目如鹰隼盯住正在调制“五方和合席”底汤的苏晏清。
“你避战?”他冷笑,“七日只喝那等歪门汤剂,不敢尝我‘九鼎腥羹’?莫非中原女官,也不过是个缩头鼠辈?”
苏晏清缓缓抬头,手中银匙停在陶瓮边缘。
她未怒,未辩,只是取过一只青瓷小皿,将昨夜残余的一滴“清心露”倒入其中,置于鼎边石台。
“我已饮七日‘前味’。”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刃,“若你真有胆,不如现在开宴?不必等到国宴之夜——是你怕,还是你们的神,经不起一口人间烟火?”
阿古尔瞳孔骤缩。
他本意拖延,欲在盟约签署前夜突施腥宴,逼大靖君臣当场失态,一举定辱。
可眼前这女人,不仅提前布局,竟还反客为主,逼他亮底!
他死死盯着那滴残液,仿佛能看见其中翻涌的药性与意志。
良久,他猛地拂袖转身,靴底踩碎冰碴,怒步而去。
行至门槛,脚步却一顿。
他没有回头,低语如风中枯叶:“你不怕吐?不怕跪?”
苏晏清轻轻吹了吹勺中热汤,袅袅白气拂上面颊。
她终于抬眼,目光穿透晨雾,直抵那背影深处:
“怕。但我更怕——百姓因一场宴,再上战场。”
窗外,老坛婆正将最后一坛“陈年糟引”封泥。
她用炭笔在坛身缓缓刻下五个粗拙却有力的字:
“臭到极处,便是光。”
炉火映照着苏晏清手中的银匙,那一点微光,仿佛已照进三日后金殿深处,静候那一席未曾开启的五方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