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坤宁宫时,夜色已如浓稠的墨汁,铺天盖地地泼洒下来,将重重殿宇染成一片沉郁的暗影。
坤宁宫门前悬挂的宫灯在凄紧的夜风中剧烈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更添了几分鬼影幢幢的阴森。
绘书与勾琴在殿门前焦急等待,已入了这么大半天,此刻见皇后终于回来,连忙提着灯笼迎上前去。
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皇后毫无血色的脸,两人心头俱是一沉,齐齐躬身,“奴婢恭迎娘娘回宫。”
皇后目光淡淡扫过她们,并未停留,径直走进内殿。
“都退下吧,本宫想静一静。” 皇后开口说道,听不出丝毫波澜,但这过于刻意的平静,反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
绘书与勾琴对视一眼,皇后面色之难看,是她们从未见过的,也不敢多言,画墨又在旁边递了个眼色给她们,二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最后离开的绘书,在掩上殿门的瞬间,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皇后已缓缓踱步到雕花长窗前,背对着她,身影在烛火映照下,被拉得异常细长、扭曲,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内殿只剩下皇后与画墨两人。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只有窗外愈发凄厉,如同怨鬼哭嚎般的风声,一下下地撞击着窗棂,声声入耳,也声声敲打在皇后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皇后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许久,她都未曾动弹一下,连呼吸都轻得几乎无法察觉。
画墨屏息静气地侍立在一旁,心中惴惴不安,她跟随皇后多年,深知娘娘的心性是何等高傲要强,越是平静的表面下,往往越是暗藏着惊涛骇浪。
今日在慈宁宫,以及在关雎宫的所见所闻,她真怕娘娘会承受不住。
忽然,如同平静的冰面被巨石砸开,皇后猛地抬手,将身旁高几上一只白玉雕琢的并蒂莲摆件狠狠扫落在地。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蛮横地撕裂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朵象征着永结同心的白玉莲花,在空中划过一道凄凉的弧线,重重地砸在光洁坚硬的青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迸溅开来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月光,散落得到处都是,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
那是皇后素日,最喜欢的摆件……
突如其的举动,吓得画墨浑身剧烈一颤,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才将那一声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硬生生咽了回去,低呼道:“娘娘!娘娘息怒!您……您千万保重凤体啊……”
然而,这失控也仅仅是一瞬间。
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已不见了方才一闪而逝的狰狞,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唯有那双总是含着威仪或浅笑的水眸深处,此刻却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跳跃着幽暗的冷光。
她看着地上那摊白玉碎片,眼神空洞,唇边却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画墨,” 皇后终于开了口,“你跟着本宫有多少年了?”
画墨心头一紧,不明白皇后为何突然问这个,连忙收敛心神,更加恭敬地垂下眼睑,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娘娘,奴婢自入府起跟在娘娘身边已有十余年了。”
“十余年……” 皇后轻声重复着,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碎片,语气平缓得令人心慌,“十余年了,弹指一挥间,你可知道,本宫成为皇后之时,皇上他曾在这坤宁宫里,与本宫说过什么吗?”
画墨更加不敢抬头,声音愈发低微,“奴婢……奴婢愚钝,当时并未在近前伺候,请娘娘示下。”
皇后目光悠远,语气平缓,却字字带着冰冷的嘲讽,“皇上问本宫可知道历代皇后为何住在坤宁宫,本宫当时回他,寓意中宫皇后应如大地般安宁宽厚,德配天下,辅佐君王,内宫和睦。”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间逸出,“皇上当时听了很是满意,他告诉本宫,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当温顺承恩,悯善恤下,时刻不忘‘坤宁’二字之本意,方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皇后的目光终于从碎片上移开,扫过这间华丽而空旷的殿宇,多么的富丽堂皇啊……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画墨那张写满担忧与恐惧的脸上,“画墨,你来告诉本宫,自本宫入主这坤宁宫以来,本宫是何等的温顺?又可曾真正承过一丝一毫的恩?皇上他何曾对本宫这个结发妻子,有过一丝一毫属于夫妻间的真正的情分?”
皇后的声音依旧不高,但其中蕴含的痛楚与怨怼,却如同实质般压在画墨的心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画墨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哽咽道:“娘娘……”
皇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渐冷,“皇上给了本宫这天下女子至尊的荣华,凤冠霞帔,母仪天下的风光,却吝啬到连一丝夫妻间应有的温情与尊重都不肯给予,他让本宫承天载物,护佑后宫,做这六宫的表率,却连一个能够延续血脉,稳固地位的根本,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肯给本宫。”
声音里带上了细微的颤抖,“如今,连这靠着吞咽无数屈辱借来的指望,也要被人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如同操控牵线木偶般,操控着本宫,本宫这个皇后,做得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个名号,一个摆设!”
“太后……” 皇后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在咀嚼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本宫的好母后,本宫的……亲姑母,口口声声为了本宫,为了谢氏门楣,行借腹生子之计。本宫信了,也认了,将这奇耻大辱生生咽下,将来也有个倚仗,可结果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虽未失态,却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怨愤与寒意,“林氏有孕,皇上第一时间瞒着本宫,亲自去回禀她!还有林氏那个贱人,她们何曾将本宫这个正宫皇后放在眼里?后宫难道只有太后一个主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