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晏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那张纸上。
烛火在素笺上投下暖黄的光,照亮了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笔细细标注着家眷几人,入府年月,过往功过,乃至身上有何旧疾。
那是一张详尽的,王府的人情脉络图。
“王爷。”
她起身相迎,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
手中那张纸,也并未有丝毫想要遮掩的意思。
萧晏的视线从纸上移开,落回她的脸上。
神色平静,不见被窥破的慌乱。
“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
“是妾身的一点笨功夫。”
程知意将纸笺放在桌上,语气轻描淡写。
“妾身初掌家事,对府中诸事尚不熟悉。”
“便想着将府里的老人们都梳理一遍。”
“知晓了他们的难处,日后行事,也能少些错漏。”
她答得坦荡,理由无可指摘。
这是管家之职分内之事。
可萧晏知道,不止于此。
这并非简单的管家。
这是谋篇布局。
“你倒是心细。”
他道,语气依旧莫测。
他拿起那张纸,修长的手指拂过上面的名字。
“下人们便是这府里的血肉,老人们便是这府里的筋骨。”
“血肉不丰,筋骨不健,这个家,便会生病。”
“妾身只是想做个好大夫,治一治这府里的沉疴旧疾罢了。”
萧晏沉默了。
他看着她,真正地看着她。
烛光下,她面容温婉,眼眸清澈。
依旧带着那几分与朝雨相似的轮廓。
可骨子里的魂,却已是天差地别。
她会攀附任何一道缝隙,任何一个支点,拼命地向着阳光生长。
“随你吧。”
他终是开口,将纸笺放回桌上。
声音里,染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只是别做得太过了。”
“妾身省得。”
程知意垂首,声音柔顺恭敬。
萧晏没有久留。
他又看了她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屋子里,复又安静下来。
翠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娘子,王爷他……”
“王爷没有怪罪。”
程知意重新拿起笔,在纸上添了一行新注。
眸光沉静如水。
她知道,萧晏看懂了她的用心。
他不阻止,便是一种默许。
这就够了。
第二日,程知意并未去正堂理事。
而是带着翠桃,去了西花园一处偏僻的角落。
一个背影佝偻,双手满是老茧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侍弄着一盆秋菊。
他是府里的花匠康伯,在府里待了四十余年。
“康伯。”
程知意轻声唤道。
康伯闻声一惊,回过头来。
见是她,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要下跪。
“老奴给娘子请安。”
“康伯不必多礼。”
程知意扶住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
“妾身只是闲来无事,四处走走。”
她的目光落在那盆菊上。
花瓣如金丝,层层叠叠,繁复精巧。
“这‘金丝垂帘’养得真好。”
提及自己的花,康伯脸上顿时有了光彩。
“娘子也懂花?”
“妾身不懂,只是瞧着喜欢。”
程知意走近了些,声音柔和。
“听闻康伯的孙儿今年七岁了,正是开蒙的年纪?”
康伯愣住了,没料到她竟会知道自己的家事。
“是……是,那小子顽劣得很,老奴正愁着送他去哪家私塾。”
“王府里自有西席先生。”
程知意道。
“虽比不上外头那些名师,但教些粗浅的识字算数,还是足够的。”
“明日便让他跟着府里其他孩童一道去听学吧。”
“束修之礼,从我账上支取。”
康伯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巴微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人的孩子能跟着府里的先生读书,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恩典。
“娘子……这……这如何使得。”
他声音发颤。
“康伯为王府操劳了一辈子,这是您该得的。”
程知意的语气恳切。
“往后若还有什么难处,只管来与妾身说。”
康伯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
“老奴谢娘子大恩。”
这一拜,是发自肺腑。
从西花园出来,程知意又去了浣衣局。
空气里满是皂角和水汽混杂的潮湿气味。
几个洗衣妇正在井边忙碌,一双手在冷水里泡得又红又肿。
程知意并未摆架子。
她问了她们的活计,问了她们的饭食。
见一个年轻的洗衣妇不住地咳嗽,当即便让翠桃去取了枇杷膏来。
又当场吩咐,冬日里浣衣局要供上热水,每人每月再发一罐护手的膏脂。
洗衣妇们先是惊愕,而后便是满心的欢喜,谢恩声此起彼伏。
李嬷嬷便住在这里。
她是萧晏的乳娘,如今上了年岁,早已不问事,在此独居。
程知意推门进去时,李嬷嬷正坐在廊下,就着微弱的冬日暖阳打盹。
“李嬷嬷。”
程知意轻声唤道。
李嬷嬷缓缓睁开眼。
她年纪大了,眼神浑浊,辨了半晌,才认出人来。
“是……程娘子?”
她慌忙想要起身。
“嬷嬷快坐着。”
程知意快步上前扶住她。
翠桃已将一个厚实的软垫放在了椅子上。
“天凉了,妾身给嬷嬷送了些冬衣和炭火来。”
程知意指了指身后下人捧着的东西。
“还备了些您爱吃的松仁糕。”
李嬷嬷看着那大包小包的东西,眼眶一热。
自王爷长大后,她便住在这里,几乎被人遗忘。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般细致地挂念过她了。
“老奴……老奴何德何能,劳娘子这般挂心。”
“嬷嬷是王爷的奶娘,便是妾身的长辈。”
程知意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但她知道,收服下人,只是第一步。
靖安王府真正的根基,并非这些仆役。
而是那群曾跟着萧晏出生入死的武将。
他们才是王爷真正的心腹与臂膀。
而他们之中,许多人,至今仍心向着故去的林朝雨。
那才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这夜,程知意在灯下重新铺开那张名单。
她的手指缓缓下移,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赵虎,北军副将。
萧晏亲手提拔的悍将,骁勇忠心。
也曾是林朝雨最忠实的倾慕者。
北境一败,林朝雨身死,他便越发沉默寡言,性情乖戾。
是为数不多,曾当面给过程知意难堪的人。
一旁的翠桃看到那个名字,脸色微变。
“娘子,这位赵将军……脾气又臭又硬。”
“上次在府门前遇见,他连个正眼都没给您。”
“咱们何必去碰这个钉子。”
“最硬的石头,才能做最牢的基石。”
程知意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她用朱笔,将赵虎的名字圈了起来。
“我听说,赵将军的母亲,常年受头风之苦。”
“是,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来床。”
翠桃答道。
“妾身宫里得过一个偏方,专治此症。”
程知意放下笔,眼中闪动着谋划的光。
“明日,备一份厚礼。”
“我们去将军府,拜会一下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