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年沉默着。
顾云章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圈圈涟漪。
知己……
他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竹尺,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凉触感。
眼前仿佛掠过一丝渺茫的光,一个名字在心底悄然浮现——连城。
他想起坊间关于她的点滴传闻,那双能绣出活色生香的巧手,那份不同于庸脂俗粉的灵慧。
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极其微弱,却真实地掠过心尖。
他转身,从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杉木书案上。
取过一方小小的、边缘已磨得光滑的松烟墨锭,又从笔架上拣出一支兼毫旧笔。
铺开一张微黄的毛边纸,就着院中石阶坐下。
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太多酝酿,笔锋饱蘸浓墨,悬腕,落笔。
墨迹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先是沉稳,继而带出一种压抑的灵动与沉郁的美感:
慵鬟高髻绿婆娑,
早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
暗停针线蹙双蛾。
笔锋未停,更透出一股激赏与赞叹:
绣线挑来似写生,
幅中花鸟自天成。
当年织锦非长技,
幸把回文感圣明。
最后一笔落下,墨迹淋漓,仿佛带着主人胸中未尽的情思与孤高。
乔大年搁下笔,看着纸上墨迹未干的诗句,眼神复杂,有自许,有期待,也有一丝深藏的忐忑。
他将诗稿小心折好,递给顾云章。
顾云章接过,匆匆扫过那两首诗,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大腿:
“好!‘刺到鸳鸯魂欲断’,好一个‘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此情此景,入木三分!”
他指尖点着第二首,声音愈发激昂,
“后一首更是绝妙!‘绣线挑来似写生’,道尽其工,‘幅中花鸟自天成’,赞其神韵!
最妙是末句,以窦滔妻苏蕙织回文锦感动前秦苻坚之典,将连城小姐之才置于古人之上,这份眼界,晋宁城里谁能及得?”
他将诗稿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又拍了拍乔大年的肩膀:
“乔兄,此诗一出,满城涂鸦尽成粪土矣!
我这就送去史府,保管让那班酸儒瞠目结舌!”
说罢,顾云章如获至宝,脚步生风地出了院门,临了还不忘回头叮嘱:“且等着好消息!”
小院重归寂静。
乔大年独自立在石阶上,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斑驳的土墙上。
空气中槐花的甜香似乎更浓了些,却又被晚风搅动,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凉意。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方才那点因诗句而起的微澜,渐渐沉入更深的静默。
门第如云泥,这缕微光,终究,会熄灭在晋宁城的暮色里吧?
他弯腰,继续收拾院中散乱的杂物。
触到一块被踩进泥里的碎瓦片,冰凉。
史府后园的绣楼,幽静得不似凡尘。
窗棂半开,几竿翠竹的影子,投在光洁的楠木地板上,随风轻轻摇曳。
檐角铜铃偶尔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更衬得楼内清寂。
连城倚在临窗的绣榻上,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腰间丝绦的流苏。
她穿着一身湖水绿的软烟罗衫子,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衬得肌肤愈发莹白。
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如远山含黛的轻愁。
榻边小几上,堆着厚厚一摞诗笺,皆是晋宁才子们为她的《倦绣图》所题。
父亲史孝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些诗,便是她挑选未来夫婿的第一道门。
她意兴阑珊地拿起最上面一张,瞥了一眼,嘴角便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轻嘲。
又是“金针巧度双飞翼”之类的陈腔滥调,再翻一张,“彩线牵来并蒂莲”,更是俗艳得让人皱眉。
她随手将那些诗笺拨到一边,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风吹过枯叶。
“小姐,”
贴身丫鬟芸香端着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盖碗,热气袅袅,
“新沏的君山银针,老爷吩咐送来的。
您都看了一下午了,歇歇眼睛吧。”
连城接过茶碗,指尖感受到温润的玉璧和滚烫的茶汤。
她揭开盖子,碧绿的茶针在水中徐徐舒展,清香扑鼻。
“都差不多,”
她声音清泠,带着点倦懒,
“匠气十足,不见灵性。父亲想从这些里面择婿……”
她轻轻吹开浮叶,啜了一小口,没再说下去。
那些诗句里的殷勤太露,像商铺里招摇的幌子,反倒掩了真心。
“小姐,”
芸香从袖中小心地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压低声音,
“顾云章相公方才又悄悄递进来一首,说是……城外乔大年相公的。”
“乔大年?”
连城端着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个名字,她听过。
去年顾云章之父客死异乡,家眷扶柩归乡时遭劫,是乔大年当尽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凑了盘缠一路护送。
还为顾家代写了状子,替他们追回了被劫的财物。
此事在晋宁士林传为美谈,却也坐实了他家徒四壁的清寒。
父亲史孝廉对此人,向来是“才学可嘉,门楣不配”八字评价。
她放下茶碗,接过那张素笺。
纸张是最廉价的毛边纸,边缘甚至有些毛糙,与先前那些洒金粉笺、薛涛红笺相比,显得格外寒酸。
她展开,目光落在墨迹上。
那字迹瘦劲清峻,笔锋如刀削斧凿,却又在转折处藏着几分柔韧。
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峭嶙峋的风骨,像极了传闻中那个不卑不亢的读书人。
起首一句“慵鬟高髻绿婆娑”,便让她心头微微一跳。
《倦绣图》里的自己,正是松松挽着高髻,窗外的芭蕉叶正映在发间。
这“绿婆娑”三字,竟比画笔更能描摹那份光影流动的鲜活,仿佛画中发髻真在微风中轻颤。
接着“早向兰窗绣碧荷”,七个字平平道来,却将时间(清晨)、地点(兰窗)、人物(自己)、动作(绣荷)一一说尽。
平实中见真切,没有半点堆砌辞藻的刻意。
目光下移,“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连城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又尖锐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