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垣议事殿的檀香烧到第三柱时，玉冠仙人的袖摆终于重重砸在案几上。胡闹！他指尖戳着案头那叠联名奏疏，金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南斗司的几个录事也敢指手画脚？
什么香火审计制？
当仙宫是凡界的账房？
殿下站着的青衫星君喉结动了动，广袖下的手指攥得发白。
他三百年前在凡界当土地公时，总被上界的巡天御史抽走七成香火，老妇们供的热粥凉了又热，最后只能泡着冷饭往他像前摆。可东岭山的试点...他声音发涩，他们的民生司三个月就清了三百年积案，香火转化效率比咱们高两成——
住口！玉冠仙人突然拂袖，案上竹简散了满地。
他盯着窗外流转的星轨，忽然想起七日前那道渗入仙宫的银芒。
那东西像根细针，正顺着仙宫最古老的天规裂缝往里钻，连他的本命星都跟着晃了两晃。退下。他背过身去，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这折子...压三个月。
争论的余波顺着星轨往凡界淌时，东岭山便民站的夜正裹着露水落下来。
谭浩躺在院角的竹榻上，嘴里叼的草根被夜风卷走半截，正眯眼数屋檐下的蜘蛛网。
忽然，屋顶传来的轻响，像琴弦被人拨了一下。
他翻身坐起时，玄箴已经提着灯冲了过来。
两人仰头望去，只见瓦当上浮着团淡金色的光，像片融化的月光，正缓缓凝出一方玉牒。
玉牒表面流转着细碎金纹，最上面一行小字：政务观察司敬上。
殿下。玄箴的指尖抵在玉牒三寸外，眉峰紧拧，有隐咒。他另一只手掐了个法诀，指尖腾起幽蓝火焰，在玉牒周围画出半圆。
咒纹被火光一照，立刻显出蛛网状的暗线，是追踪符，但...被刻意削弱过。他蹲下来翻典籍，羊皮纸在灯下窸窣作响，若为饵，这追踪太弱；若为真...
谭浩叼着新换的草根凑过来，随手捞起玉牒。
冰凉的触感刚漫过掌心，他就笑了——玉牒里藏着若有若无的焦虑，像凡人赶考时攥皱的答卷。有人怕了。他用指节敲了敲玉牒，怕咱们的改革动了他们的根。
玄箴猛地抬头：您是说...
他们不是来归顺的。谭浩把玉牒抛着玩，月光在上面跳成金点，是来...找条退路。他忽然打了个哈欠，不过既然有人想抄作业，咱们得把作业本写得更漂亮些。
三日后的便民站门口挂起块红布，上面用墨笔写着征集天界治理优化方案。
谭浩搬了张竹椅坐在布下，面前摆着个粗陶坛子，坛口飘着桂花酒的甜香。头奖是自酿米酒，他晃了晃坛身，加块木牌，刻神也平等——我亲手刻的。
投稿箱很快被塞满了。
有老秀才写的《论神仙绩效考核去主观化》，墨迹晕开像团云；有摆摊的妇人画的《香火收支透明化流程图》，歪歪扭扭却标着每日一更；最妙的是蹲在墙角的雷公，他昔日执雷的手正攥着狼毫，把雷罚次数与百姓请愿挂钩那行字涂了又改，鼻尖沾着墨点，活像偷喝了酒的孩童。
林诗雅巡到投稿箱时，正撞见这幕。
她本就绷着的嘴角终于松了松，指尖掩住唇，眼尾却弯成月牙。
雷公抬头见是她，耳尖地红了，手忙脚乱去捂草稿：圣...圣女莫笑！
某、某当年批雷疏都没这么费过心！
很好。林诗雅接过他的草稿，金纹广袖扫过百姓满意度占比三成的批注，若真能施行，雷罚台的砖该擦得更亮些了。
三日后的深夜，谭浩蹲在灶房里装订成册。
粗麻线穿过纸页的声音很轻，他却像在缝补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基层智慧集萃·卷壹》。他在封皮上写下这行字，又摸出块木牌按在页脚——正是刻着神也平等的那块，得让他们知道，提意见的不只是神仙，还有凡人。
托小神捎走册子时，他指尖在封底轻轻一按。
旁人只当是道别，却不知一道无形规则已渗入纸页：凡读满三页者，等级不可破的念头松三分。
七日后的紫微垣外，巡天使阿昭抱着包裹蹲在星桥上。
他本是来查下界私递仙物的，却鬼使神差翻开了那本《集萃》。
第一页是老土地公的信：当年我守破庙，百姓供五个馒头，上头要收四个。
如今东岭山的里正说，神仙该和凡人分着吃。第二页是妇人的图，箭头从百姓供果神仙俸禄，又分出支流到修桥补路。
第三页...
阿昭的手指突然抖起来。
他想起三百年前那个寒夜，瞎眼老妇摸黑往他庙里送热粥，粥洒了一地，她却对着空像拜了三拜：土地公莫怪，明儿我多蒸两个。而他当时躲在神龛后，连个都不敢应——因为上界规定，土地公不得与凡人直接对话。
我们...真的只能这样活吗？他望着星桥下流银般的天河，喉间发哽。
怀里的册子突然轻了些，像有什么压在心头几万年的石头，裂开了条细缝。
东岭山的夜又深了些。
谭浩躺在屋顶，望着紫微垣方向的星子，嘴里嘟囔：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完...下次得让他们寄张回执，不然都不知道有没有人偷看。他翻了个身，月光漫过眼角，要是南斗司的那些录事...哎，算了，睡吧。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混着若有若无的星轨轻响。
没人注意到，南斗司的录事房里，几盏青灯正彻夜亮着。
案头的《仙吏考勤簿》被翻得卷了边，有人在缺勤次数那栏旁，用朱砂笔重重画了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