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山的雪停了,日头从云缝里漏下来,把便民站的青瓦晒得发亮。
谭浩正翘着二郎腿在廊下打盹,鼻尖突然钻进一缕更浓的莲香——比昨夜那缕更清冽三分,还裹着点檀香烧过的余韵。
他揉了揉眼睛坐直,就见东边天际浮起团雪色云絮,云絮里竟托着艘素白木舟。
来了。他摸出兜里半块西瓜啃着,西瓜汁顺着下巴滴在狐裘上也不在意。
玄箴从便民站里冲出来,腰间挂的铜铃叮铃哐啷响。
他仰头盯着莲舟,手死死攥住腰间的皮质手册——那是他新制定的《凡界危机应对三十六策》。殿下!他声音发紧,高风险访客预案启动!话音未落,几个壮实的村民代表扛着长条凳从院角跑出来,排头的王阿婆还往兜里塞了把瓜子。
莲舟越降越低,谭浩眯眼看见船舷挂着面锦旗,金线绣的体察民情四字被风掀起一角。
船板吱呀响,先下来个穿月白素袍的中年妇人,她扶着船舷站稳,目光扫过院门口挂的便民服务木牌,喉结动了动。
接着是个留着短须的灰袍男子,手里捧着个青瓷匣子,最后下来的是位眉眼温和的青衫女子,袖中隐约露出半卷绢帛。
在下天庭民生关怀使周清。月白妇人率先作揖,动作比凡俗乡绅还规矩三分,这位是李平,这位是苏挽,奉天帝谕旨,特来了解基层神吏安置情况。她指了指青瓷匣子,带了些心灵抚慰灵丹,还有《和谐共处指导手册》。
玄箴上前半步,挡在谭浩身前。
他盯着三人腰间——那里本该悬着仙吏的云纹玉牌,此刻却空荡荡的。三位请进。他扯出个公式化的笑,后院备了茶,村民代表也来了。
座谈会设在后院老槐树下。
谭浩瘫在藤椅上,脚边摆着个装西瓜皮的竹篓。
林诗雅倚着廊柱,指尖绕着发梢,目光像两把细剑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没有禁制,没有诅咒,连半丝仙气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她皱了皱眉,忽然注意到周清眼角的细纹,李平掌心的薄茧,苏挽袖口洗得发白的针脚——这哪是高高在上的仙吏,倒像凡间操劳半生的老掌柜。
贵地政策虽好,周清端着茶盏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些,但毕竟违背天序......
天序?
一声哽咽打断了她。
人群里挤出来个穿青布衫的年轻男子,正是前日落选的云曹小吏。
他眼眶通红,手指攥得发白:我在天上管云行雨八十年,每年年终饭都是凉的!
司雨上仙说神仙不贪口腹,可他自己的膳食......他突然捂住嘴,又猛地松开,我求了三百年调岗文书,说要下凡当土地公,他们说我不安分!
我更惨!旁边穿灰布袄的老汉拍着大腿站起来,给雷部当差五百年,每道雷都要记功过。
去年劈歪了棵树,扣了我半年香火!
可那树底下......他突然看向王阿婆,声音低下去,那树底下埋着个救过三条人命的老妇人。
还有绩效造假!
考核黑幕!
十几道 声 音 炸成一片。
王阿婆把瓜子往桌上一倒:前年求雨,风伯副使非逼我们多烧三柱香!
说是给上仙添香火,结果呢?她指着被押走的风伯副使画像,那官袍云纹都是反的,合 该 是偷来的!
周清的茶盏地碎在石桌上。
她望着满院子红着眼眶控诉的,又看看李平——那汉子正抹着眼泪,青瓷匣里的灵丹滚出来,骨碌碌滚到谭浩脚边。
苏挽攥着绢帛的手在发抖,绢帛上《和谐共处指导手册》的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成一团。
我们本以为......周清喉间发涩,本以为下来是做思想工作......
谭浩啃完最后块西瓜,随手把瓜皮扔进竹篓。
他打了个响指,玄箴立刻捧来份打印粗糙的文件。既然诚心听意见,他懒洋洋把文件推过去,送你们份参考。
周清接过文件,封皮上天庭公务员制度改革草案(民间参考版)几个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最普通的墨笔写的。
她翻开第一页,瞳孔猛地收缩——取消神籍终身制设立匿名举报通道香火收入公开审计,每一条都像重锤砸在她心口。
这......李平声音发颤,这是要改天规?
改的是人心。谭浩伸了个懒腰,神仙也是人当的,凭什么不能过凡人的日子?
莲舟升空时,日头已经偏西。
周清三人捧着文件站在船头,背影比来时更显单薄。
谭浩望着船影消失在云里,指尖轻轻点了点虚空。
一道银芒从他指缝钻出来,像条透明的小鱼,地钻进文件内页——那是他用创世神权柄绑定的民意数据流,此刻正随着仙舟往九霄飘去。
七日后的紫微垣,星汉流转如银河倒悬。
某位负责舆情监察的星君正翻看着新呈的奏报,忽然停住动作。
他盯着竹简上的字,喉结动了动,轻声道:也许......我们真该改改了。
话音刚落,他猛得惊醒,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
他望着案头的《凡界民情简报》,突然想起三百年前在凡界当小土地公时,那个总往他庙里送热粥的瞎眼老妇。
此刻,九霄之下的东岭山便民站,谭浩正蹲在院角逗猫。
玄箴捧着新收的状纸跑过来:殿下!
又有三个上界仙吏递了调岗申请,说想下凡当里正!
谭浩摸了摸猫耳朵,抬头望向天际——那里的云正慢悠悠飘着,像极了莲舟离去时的模样。
他笑了笑,把猫往怀里一抱:让玄婶煮碗酒酿圆子,今儿个高兴。
而在千里外的紫微垣议事殿,檀香缭绕中,几位上仙的争执声突然拔高:凡界的破规矩也能改天条?
可那草案里写的......
住口!为首的玉冠仙人拍案而起,却在瞥见案头那道若有若无的银芒时,指尖微微发颤。
殿外星轨悄然偏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那道银芒,缓缓渗入这维系了千万年的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