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布包里除了日渐磨损的账册和涂改得密密麻麻的创作笔记本,如今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功课”——从图书馆借阅(实为摘抄)回来的乐理笔记和诗词摘录。那本《乐理初步》如同天书,那些蝌蚪般的五线谱和抽象的术语,远非她凭借天赋和感觉就能轻易理解。但依萍没有气馁,她将晦涩的概念拆解成自己能懂的语言,反复描画音阶图,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记录着“宫商角徵羽”与“do re mi”的对应关系,试图理解调式变化对情绪的影响。理解的过程缓慢而痛苦,常常枯坐半天,只为弄懂一个简单的概念,但她硬是凭借着那股不服输的狠劲,一点一点地啃噬着这块坚硬的骨头。
《中国民间音乐小史》和《新月派诗选》则带来了更多灵感的火花。她不再仅仅依赖于脑海中那些零散的、来自异世的旋律片段,开始有意识地从传统的、民族的音乐素材中汲取养分。她反复哼唱书上记录的一些民歌小调,分析它们的旋律走向和节奏特点。那些清新隽永的诗句,更是在她脑海中与某些旋律自动配对,碰撞出新的歌词意象。她尝试着将一句“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改编成更符合演唱韵律的歌词,并为之配上了一段带着梦幻与怅惘色彩的旋律草稿。
知识带来的不只是灵感和工具,还有一种微妙的心态变化。再次踏入大上海后台时,她感觉自己脚下似乎更踏实了些。面对红牡丹那依旧带着审视与隐隐挑衅的目光,她不再仅仅是靠着一股倔强硬撑,心底多了几分源自“知道”的底气——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的方向,也知道自己正在填补哪些不足。这种底气让她显得更加沉静,也更能无视那些无谓的纷扰。
与乐队张师傅等人的沟通,也开始发生变化。她不再只是模糊地描述“我想要一种飘渺一点的感觉”,而是尝试着说:“张师傅,您看这里,能不能用长笛在中音区做一个简短的回旋模仿,就像云在水中的倒影,轻轻荡开又合拢?节奏可以再放缓半拍。”虽然她的表达依旧稚嫩,甚至可能不够专业,但这种试图用更具体、更“内行”的语言进行沟通的努力,让乐师们明显感到不同。张师傅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陆小姐最近……长进不小啊。这个想法可以试试。”
秦五爷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一次专场演出后,他特意将她留下,没有谈收入或规矩,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最近唱的几首,味道好像更‘正’了?不像以前全凭一股气撑着。怎么,私下用功了?”
依萍没有隐瞒,坦然道:“抽空看了点书,学点皮毛,怕自己瞎唱,辜负了五爷给的台子和各位师傅的辛苦。”
秦五爷眯着眼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少了几分算计,多了些真正的欣赏:“好,肯下功夫是好事。不过别忘了,在大上海,客人买账才是第一位的。书上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明白,五爷。”依萍点头。她当然明白,理论必须服务于实践,服务于“卖座”。她学这些,不是为了成为学者,而是为了让“白玫瑰”的歌声更有厚度,更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从而更具商业价值。
然而,知识的重量,并非全是正向的。随着了解的深入,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也看到了这条路的漫长与艰辛。有时,她会对着自己那堆幼稚的创作草稿感到沮丧,觉得相比那些系统学习过音乐、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真正”的音乐家或文人,自己的努力简直微不足道,如同萤火之于皓月。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自卑,而是一种更加清醒的、甚至略带焦灼的紧迫感。她知道,自己必须跑得更快,学得更多。
与此同时,何书桓带来的“余波”并未完全平息。他虽然不再主动靠近,但他代表的那种“文化世界”的吸引力,却因为依萍自身开始接触真正的知识而变得更加具体和鲜明。她偶尔会想,如果自己出生在另一个家庭,拥有何书桓那样的教育背景和资源,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真的能坐在那个文化沙龙里,坦然地讨论“艺术与时代”?这个念头一闪即逝,随即被她用力按灭。沉湎于不可能的“如果”,是软弱的表现。她的路就在这里,在图书馆的旧书页间,在大上海的舞台上,在那一笔一笔偿还的债务里。
这天下午,她再次从图书馆出来,脑子里塞满了新的乐理知识和几段萦绕不去的旋律雏形。秋日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报摊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看到了最新一期《申报》的副刊版面。她没有停留,更没有去翻找是否有关于“白玫瑰”或何书桓的文章,只是快步走过。
知识的重量,让她前行时脚步更稳,却也让她肩头的负担感知得更加清晰。它像一副新的铠甲,保护着她内心那点不肯熄灭的火苗;也像一副无形的枷锁,提醒着她与理想世界之间那道依然深不见底的鸿沟。
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停下脚步。回到那间狭小却承载了她所有希望与挣扎的屋子,在母亲担忧而沉默的目光中,她再次摊开了笔记本。笔尖落下,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乐符、诗句、账目与期许,一点点梳理、整合,试图编织成通往未来的、虽然微弱却切实存在的路径。
夜色渐浓,弄堂里灯火零星。而属于陆依萍的那一盏灯,因为注入了新的燃料(知识),似乎比以往燃烧得更加专注,也更加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