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透梧桐枝叶的缝隙,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依萍提着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旧布包,脚步比往日轻快了些,却依旧带着一种目的明确的沉稳。她绕过熟悉的公园——那里如今更像是她公开的“创作工作室”,任何“偶遇”都可能发生——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法租界边缘,靠近教堂的地方,有一栋爬满常春藤的灰色建筑,门口挂着中法双文的牌子:“上海私立明德图书馆”。这是她经过多方打听,并咬牙支付了一小笔“阅览保证金”后,才获得进入资格的地方。并非公立图书馆那样完全免费,但对于囊中羞涩又渴求知识的她而言,已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好选择。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油墨、灰尘以及淡淡木柜防蛀药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与外头车马喧嚣的街市恍若两个世界。室内光线略显昏暗,高高的天花板下,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颜色的书脊。阅览区摆放着几张宽大的长桌,零星坐着几个埋头读书的人,有穿着长衫的老先生,有戴着眼镜的学生,空气中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压低的咳嗽。
依萍站在门口,有一瞬间的恍惚和轻微的局促。这里的气息,与秦五爷办公室的雪茄味、大上海后台的脂粉烟酒气、甚至自家小屋里潮湿的霉味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沉淀的、属于知识与时间的静谧,庄重得让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甚至觉得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墨绿色旗袍,在这里都显得有些……过于鲜活。
她定了定神,走到入口处那个小小的登记台前。值班的管理员是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严肃的中年妇人,她抬头看了依萍一眼,目光在她朴素却整洁的衣着和那张过于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脸上停留了一瞬,接过她递上的临时阅览证,微微颔首,没有多问什么。
依萍松了口气,将布包存在指定的柜子里,只拿着笔记本和铅笔,轻手轻脚地走向索引卡片柜。她的目标很明确:音乐类书籍,尤其是乐理基础、声乐入门,以及中国民间音乐、西洋音乐史方面的普及读物。如果能找到一些诗词歌赋的选集,用来充实歌词的文学性,那就更好了。
索引卡片上细密的字迹和复杂的分类让她眼花缭乱了好一阵。她耐着性子,凭借有限的认知和直觉,抽出了几张可能的卡片,然后根据上面的编号,像寻宝一样,在迷宫般的书架间穿梭、寻找。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速。当她终于抱着几本厚厚的、边角有些磨损的书籍回到阅览桌前时,午后的阳光已经西斜,在深色的桌面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区。她选了一个靠窗又不至于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摊开。
第一本是《乐理初步》,纸张泛黄,印刷的铅字有些模糊,但内容扎实。她如饥似渴地读起来,那些陌生的名词——音阶、调式、和弦、节奏——像一扇扇新世界的大门在她面前打开。她试图理解,并在笔记本上吃力地记录、画图。很多概念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懂,但那种接触到“系统知识”的感觉,让她心跳加速,仿佛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真正指引方向的光亮。
第二本是《中国民间音乐小史》,里面介绍了各地民歌、戏曲的特点。她看得尤其仔细,特别是关于江南小调、评弹的部分,与她自己的创作尝试隐隐呼应,也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她发现,自己之前凭感觉哼唱的某些旋律,原来在民间音乐中有类似的渊源或变体,这让她既感到亲切,又觉得自己之前的“创作”是多么的原始和单薄。
她还找到了一本薄薄的《新月派诗选》。翻开书页,那些清新隽永、意象丰富的诗句让她眼前一亮。她小声地、几乎无声地念诵着,手指轻轻划过那些美丽的词句,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将某些意象与自己酝酿中的旋律结合。或许,下一首歌的歌词,可以尝试更诗化的表达?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图书馆顶灯亮起,洒下昏黄柔和的光。管理员走过来,轻声提醒闭馆时间将至。
依萍从书本中惊醒,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才发现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太久,脖颈和肩膀都有些僵硬。她连忙将书籍按照编号小心地放回原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走出图书馆,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萦绕在鼻尖的墨香。华灯初上,法租界的街道弥漫着另一种精致而疏离的气息。依萍抱着装有笔记本的布包,慢慢往回走。身体是疲惫的,但大脑却异常兴奋,像一块干涸的海绵,骤然吸收了过多的水分,有些胀痛,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那些乐理知识还盘旋在脑海,那些诗句的韵律仍在耳边回响。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唱歌,不仅仅是天赋或感觉,它背后有一整套庞大而精密的体系。而她,仅仅站在了这座知识殿堂的门槛上,窥见了一角。
兴奋之余,一种更深沉的紧迫感也随之而来。她知道的东西太少了。舞台上的从容、秦五爷的看重、甚至何书桓那种文化人的欣赏,某种程度上都建立在她那点未经系统训练的“天赋”和“感觉”之上,是脆弱而易碎的。她必须抓紧时间,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填补这巨大的知识鸿沟。
但这需要时间,而时间对她而言,是比金钱更奢侈的东西。她需要在大上海唱歌挣钱,需要构思新歌维持“价值”,需要应付各种人情世故,需要精打细算维持生计……现在,又加上了系统学习。
她感到一种被时间追赶的窒息感。然而,图书馆里那种静谧而丰盈的体验,如同给她的灵魂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那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种力量,一种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完全被动、完全受制于环境和命运的、内在的力量。
回到弄堂口,远远看见自家窗户透出的、微弱却温暖的灯光,那是母亲傅文佩在等她。依萍深吸一口气,将图书馆带来的那份沉静与充实小心地收藏好,换上惯常的、略带疲惫却坚定的神情,推开了家门。
“妈,我回来了。”她的声音比往常似乎清亮了一点点。
傅文佩从灶台边转过身,看着她,眼中是熟悉的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女儿眼中那抹不同以往的神采而产生的微光。“饿了吧?粥还热着。”
“嗯。”依萍点点头,放下布包。那里面,除了记账的本子,又多了一本写满新笔记、新思考的册子。墨香似乎还隐隐约约,萦绕在指尖。
前路依然漫长昏暗,但至少,她为自己,点亮了一盏新的、微弱却持久的灯。这盏灯,不依赖霓虹,不依附任何人,只靠她自己,一点一滴,从知识的海洋里汲取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