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系统彻底断联所带来的死寂与不安,如同船舱内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气,尚未被完全驱散,更猛烈的风暴便已悄然而至。夜色深沉如墨,浓稠的海雾不仅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厚重,将“海鹞号”这艘孤舟紧紧包裹,能见度降至不足二十步。海浪似乎也预感到什么,变得躁动不安,推着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经验最丰富的船长林老大,眉宇间也锁着一团化不开的凝重,他不断派出水手在甲板警戒,耳朵捕捉着风浪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陈远瘫坐在角落,大脑仍因系统断联的最后冲击而嗡嗡作响,虚脱感阵阵袭来。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个干瘪的“翻译芋”,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无力感。便在这时——
【滋…警告!…检测到…高能…敌意目标…快速接近!…方位…滋滋…左舷!…右舷也有!…能量特征…混杂…倭寇…疑似…邪能…滋滋滋…】一阵极其微弱、扭曲变形、仿佛来自遥远地狱深处的电子杂音,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呓语,猛地刺入陈远混沌的意识!是洪武!是它彻底湮灭前,燃烧最后残存能量发出的、破碎不堪的警报!
【威胁等级…最高!…规避…不可能…建议…立即…跳海!…滋啦————————!!!】
最后的杂音尖锐到撕裂灵魂,随即,一切重归死寂。这一次,是真正、彻底的、万籁俱寂的虚无。
“敌袭!!!” 几乎在陈远接收到这破碎警告的同时,甲板上方,了望水手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声,如同霹雳,炸响了死寂的夜空!“左舷有黑影!速度极快!是关船!小的关船!不止一艘!!”
刹那间,整个“海鹞号”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瞬间炸锅!林老大一脚踹开舱门,脸色铁青,嘶声怒吼:“全体戒备!准备迎敌!快!升起所有帆,右满舵,甩开他们!”
但太迟了!
浓雾之中,数个狭长、低矮、如同鬼魅般的黑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破开雾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海鹞号”的左右两舷!那是东瀛特有的快船——关船!船体狭长,船首尖锐如刀,船身涂着暗哑的漆色,几乎与黑夜和浓雾融为一体。船上没有灯火,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和点点兵刃反射的惨淡幽光。
更令人胆寒的是,这些关船并非杂乱无章地冲来,而是呈现出一种训练有素的包抄合围态势!它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利用浓雾的掩护,瞬间完成了对“海鹞号”的夹击!
“放箭!拦住他们!” 林老大目眦欲裂,挥刀怒吼。
几名悍勇的水手刚刚冲到船舷,张弓搭箭——
“嗖嗖嗖——!”
一阵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器破空声从浓雾中袭来!不是普通的箭矢,而是一种更为短小、速度更快的、带有倒钩的吹箭或是手里剑!黑暗中顿时响起几声闷哼和惨叫,冲在前面的水手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纷纷倒地!
“是忍者!小心暗器!” 太子朱载堃瞳孔骤缩,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将利玛窦神父护在身后。沈青璃早已如一道轻烟般掠至舱门,长剑虽未出鞘,但整个人已如一柄蓄势待发的绝世利剑,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左舷最近的一艘关船。
陈远的心脏狂跳到了嗓子眼,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连滚带爬地冲到自己的行李旁,手忙脚乱地翻出那个他视若珍宝、装有魏老爷子特制烟花信号和少量他根据现代知识尝试改良的、威力加强版黑火药的小包裹。这原本是准备在关键时刻制造混乱或求救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
就在这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正前方和右侧的关船,突然加速,不顾一切地朝着“海鹞号”的船头和中腹猛撞过来!这完全是自杀式的攻击!
“他们要接舷!挡住他们!” 林老大声嘶力竭。
水手们拿起鱼叉、砍刀,准备拼死搏杀。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右侧那艘关船时,左侧那艘一直若即若离的关船,却突然像被激怒的野兽一般,爆发出了更加疯狂的举动!
只见那艘关船上的黑影迅速散开,仿佛是一群被惊扰的蜂群,原本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船中央,此刻竟露出了一堆被油布覆盖的、正在熊熊燃烧的物事!
这堆燃烧的物体在黑夜中显得格外耀眼,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油布,不时有火星四溅,仿佛是地狱中的恶魔在咆哮。
紧接着,几名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从船舷边窜出,他们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扭曲而狰狞。这些黑影奋力将那堆燃烧的物体推入海中,动作迅速而决绝。
随着那堆物体落入海中,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海面上瞬间被火光和浓烟所笼罩。原来,那竟是数艘被点燃的小舢板,上面堆满了浸透油脂的柴薪,如同一条条咆哮的火龙,借着风势,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海鹞号”的左侧船舷猛冲过来!
“神风!是火攻!!” 老鬼水手发出绝望的呐喊。
自杀式撞击吸引注意力,真正的杀招是这致命的火攻!浓雾不仅掩护了敌人的行踪,更让这突如其来的火船难以提前发现!
“海鹞号”体积庞大,转向笨拙,根本来不及躲避。所有人的瞳孔中,都映照出那几条在浓雾中越来越近、散发着死亡光焰的火龙!
“完了……” 利玛窦神父面无人色,手中的十字架当啷落地。
千钧一发之际!
“向右转!全力向右!用右舷挡住火船!所有人趴下!” 太子朱载堃展现出惊人的决断力,厉声吼道,试图用相对坚固的右舷硬抗火船,避免火势蔓延到船帆和桅杆。
但火船的速度太快了!
“轰!!!”
第一艘火船狠狠地撞在了“海鹞号”的右舷尾部,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燃烧的碎木和滚烫的火油四处飞溅,瞬间点燃了船舷和甲板!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 熊熊烈焰如同贪婪的巨兽,迅速吞噬着木质船体,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海鹞号”变成了一片火海地狱!水手们惊慌失措地试图救火,但火势蔓延极快,加上不断有忍者从撞击的关船上甩出钩索,试图攀爬上来,场面极度混乱。
“保护殿下和神父!撤到船尾!准备放小艇!” 沈青璃的声音冷静得如同万载寒冰,她长剑已然出鞘,化作一道匹练白光,精准地斩断数根飞来的钩索和暗器,将试图靠近的几名黑衣人逼退。
“陈远!断后!” 太子一边挥剑格开一支流矢,一边对陈远吼道。
陈远咬紧牙关,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他冲到左舷(相对火势较小的一侧),看着下方不断试图靠近、射出吹箭的关船,以及那些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鬼影般晃动的忍者。他颤抖着手,将改良火药用油纸包好,插入一根魏老爷子特制的、延时引信较短的“穿云箭”中。
“妈的,跟你们拼了!” 他怒吼一声,用火折子点燃引信,算准时机,奋力朝着最近的一艘关船掷去!
“咻——嘭!!!”
烟花在半空炸开,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但随之爆开的加强版火药,却产生了远超寻常烟花的冲击力和无数飞溅的火星!那艘关船上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种攻击,顿时被炸得人仰马翻,船体也出现了破损,攻势为之一滞!
“有用!” 陈远精神一振,如法炮制,又朝着另一侧掷出第二个。爆炸暂时延缓了敌人的围攻,为撤离争取了宝贵时间。
船尾,老鬼和几名水手正在拼命解下救生用的小艇。但火势已经蔓延过来,缆绳被烧得吱吱作响,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一枚角度刁钻的手里剑,如同毒蛇般从浓烟中射出,直取正在指挥的太子后心!
“殿下小心!” 沈青璃娇叱一声,身形如电,长剑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铛”地一声脆响,将手里剑击飞。但几乎同时,另一枚吹箭无声无息地射向她的肋部!沈青璃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中招!
“沈姑娘!” 陈远恰好回头看到这一幕,魂飞魄散,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想用身体去挡!
但他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
万幸,沈青璃战斗经验极其丰富,于间不容发之际强行扭转身形,吹箭擦着她的衣袖飞过,带起一缕布丝。
然而,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主桅杆被烈火焚烧,发出了令人绝望的断裂声,带着燃烧的船帆,朝着船尾小艇的方向轰然砸落!
“快跳船!” 林老大浑身是火,发出最后的嘶吼,随即被倒塌的桅杆吞噬。
小艇刚刚放下水,一半还在船上。太子一把拉起几乎瘫软的利玛窦,率先跳了下去。老鬼和水手们也纷纷跳水。
沈青璃一剑劈开砸落的燃烧碎木,对陈远急喝:“走!”
陈远连滚带爬地冲到船边,正要往下跳,目光一扫,心脏猛地一沉——小艇上,只有一件随船备用的、看起来陈旧不堪的皮质救生衣!而沈青璃为了掩护他们,还在船边与两名攀上来的忍者缠斗,剑气纵横,险象环生!
没有任何犹豫!陈远一把抓起那件唯一的救生衣,在沈青璃刚好解决掉敌人,纵身向小艇跃下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救生衣塞进了她的怀里,几乎是咆哮着吼道:
“别废话!穿上!”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蛮横的关切。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什么男女之防、什么客气礼数,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知道,她不能有事!绝不能!
沈青璃身在半空,接到救生衣,明显怔了一下,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但她的身体反应远快于思维,在下落的过程中,已然利落地将救生衣套在了身上,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噗通!”“噗通!”
两人几乎同时落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小艇上的太子和老鬼奋力将他们拉上船。
此刻的“海鹞号”,已经彻底被烈焰吞噬,成了一个巨大的海上火葬场,断裂的船体发出最后的呻吟,开始缓缓倾斜、下沉。周围的海面上,漂浮着燃烧的碎片、杂物以及……一些不再动弹的身影。那几艘袭击的关船,在完成致命一击后,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雾深处,只留下海面上跳跃的火光和弥漫的死亡气息。
小艇上,五人惊魂未定,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太子脸色铁青,死死握着剑柄,望着沉没的大船,眼中是无尽的悲愤。利玛窦神父瘫在船底,望着燃烧的船骸,在胸前划着十字,喃喃祈祷。老鬼水手拼命划桨,试图远离这片死亡海域。
陈远瘫坐在小艇里,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海水让他瑟瑟发抖,但比海水更冷的,是劫后余生的心悸和失去同伴、坐船的痛楚。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沈青璃。
她也看着他,海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那件不合身的、略显臃肿的救生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滑稽,却又是如此的真实。她的目光复杂,不再是纯粹的清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微微闪动。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一声“别废话!穿上!”的咆哮,和此刻无声的点头,仿佛在两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超越言语的、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生死羁绊。
小艇在浓雾和夜色中,向着未知的海岸线漂去。身后,“海鹞号”最后一点桅杆的顶端,也沉入了漆黑的海水之下,只留下一片逐渐暗淡的火光,和无声的悲壮。
他们活下来了,但代价惨重。未来的路,从这一刻起,真正变得孑然一身,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