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雪（十七）
赵伟的“处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化为了具体而压抑的行动。
他更换了家里的门锁，在入户门和客厅窗户不起眼的角落，安装了微型摄像头。他减少了不必要的应酬，每天准时下班，接送孩子的时间也变得飘忽不定。林静注意到，他车子的后备箱里，多了一根沉重的棒球棍。
家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次门铃响起，都让人的心脏漏跳一拍。连懵懂的安安都察觉到了异样，悄悄问林静：“妈妈，爸爸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林静无法回答。她自己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那个窥视者，那道疤痕，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她不再满足于沉默的共谋。那个灰衣男人模糊的侧脸和疤痕，日夜在她脑海中盘旋。她需要知道，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周五晚上，哄睡孩子们后，林静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家务或休息。她泡了两杯安神的茶，端到客厅，放在茶几上。然后，她在沙发上坐下，面向同样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的赵伟。
“赵伟，”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得谈谈。”
赵伟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被逼到角落的疲惫和警惕。
“谈什么？”
“谈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谈苏媛，谈小雨的亲生父亲，谈所有你瞒着我的事情。”林静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却不容回避，“我不想再活在猜测和恐惧里。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风雨来了，我们应该一起面对，而不是你一个人扛。”
赵伟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双手紧紧捧着杯壁，仿佛那一点温度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林静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
就在她准备再次追问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豁出去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他叫苏强。”赵伟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苏媛的弟弟。”
林静的心猛地一沉。苏媛的弟弟？那么，他窥视小雨的目的……
“小雨出生前，苏媛来找过我。”赵伟继续说着，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她那时很不好，精神恍惚，说她卷入了一些麻烦，有人不肯放过她。她求我，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如果她出事，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她说……她说孩子是我的。”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笑。
“我当时信了。我觉得这是我欠她的。所以，当她和她丈夫真的出事之后，我第一时间赶了过去，想办法办好了收养手续。我把小雨抱回来，对你说谎……一方面是怕你一时难以接受，另一方面，也是怕你知道得太多，会有危险。”
“危险？”林静捕捉到了这个词。
“苏媛所谓的‘麻烦’，远不止是感情纠纷那么简单。”赵伟的眼神暗沉下去，“她和那个男人，可能参与了一些非法的勾当，欠了债，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苏强，她这个弟弟，游手好闲，嗜赌如命，一直像个水蛭一样吸苏媛的血。苏媛死后，他消停了一阵子，我以为事情过去了……”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厌恶和无奈。
“直到前段时间，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小雨被我收养了，而且生活得很好。他开始联系我，先是哭诉，装可怜，说他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他是孩子唯一的亲舅舅，想看看孩子。被我严词拒绝后，他就变了脸，开始威胁……”
“威胁什么？”
“要钱。”赵伟吐出两个字，带着冰冷的寒意，“他说，如果我不给他钱，他就把小雨的身世捅出去，去我单位闹，去安安和小雨的学校闹，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赵伟收养了一个‘罪犯’的孩子。他甚至……暗示他知道一些苏媛和她男人之前的事情，如果我不满足他，那些麻烦可能会找到我头上。”
林静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原来，他们面临的不仅仅是窥视，而是赤裸裸的勒索，以及勒索背后可能隐藏的、更黑暗的过去。
“所以，那些旧报纸……U盘里的扫描件……”林静喃喃道。
赵伟猛地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一种了然和更深的疲惫。“你看到了……”他苦笑，“是，我查过。苏媛卷入的那个诈骗案，主犯在逃。苏强暗示，那个男人和小雨……有关系。他手里，可能有一些证据，或者，他本身就是个知道内情的麻烦。”
真相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岩石，重重地压在林静的心上。比她想象的更加不堪，更加危险。小雨的身世，不仅关乎一段逝去的恋情，一个谎言，更牵扯到可能存在的犯罪和一个如毒蛇般贪婪的勒索者。
“你打算怎么办？”她听到自己冷静得有些异常的声音。
“我不知道……”赵伟双手插进头发里，声音充满了无力感，“给他钱，就是个无底洞。不给，我怕他真的会伤害孩子们……我怕那些过去的脏东西，会沾到小雨身上……我……”他的肩膀垮了下去，那个一向沉稳、担当的男人，此刻显得如此脆弱。
林静看着他，看着他被秘密和压力折磨得近乎崩溃的样子，心里那股憋闷许久的愤怒、失望和恐惧，奇异地慢慢沉淀了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握住他冰凉的手。
“赵伟，你听着。”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小雨是我们的女儿，从你把她抱回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不管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不管他们做过什么，都跟她没有关系。苏强是冲着你来的，也是冲着我来的，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
“妥协和躲避解决不了问题。给他一次钱，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把我们吸干，或者直到他觉得我们没有利用价值，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我们不能一直活在他的威胁之下。”
赵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妻子。
“那……你的意思是？”
“收集证据。”林静清晰地说道，“他所有的威胁信息，通话记录，还有他窥视跟踪的证据。然后，我们去报警。”
“报警？”赵伟愣住了，“可是……小雨的身世……”
“比起让孩子们生活在未知的危险里，身世的秘密不算什么。”林静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可以跟警方沟通，尽量保护小雨的隐私。但必须先保证我们的安全，彻底切断苏强的威胁。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一家人的战争。”
窗外，夜色浓重，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一场夏日的暴雨即将来临。
赵伟反手紧紧握住林静的手，那冰凉的手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他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母兽护雏般的强悍。
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仿佛被这股力量撬动了一丝缝隙。
“好。”他重重地点头，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力量，“我们一起。”
窗外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玻璃，急促而有力。屋内的两人，双手紧握，在风雨来临的前夜，终于打破了那层隔阂彼此的毛玻璃，站在了同一个战壕里。
坦白，不是为了互相指责，而是为了看清敌人，然后，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