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雪（十四）
赵伟酒醒后，对前夜的失态只字未提。那枚银色尾戒也再次从他手中消失，不知被藏回了哪个角落。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心照不宣的平静水面之下。
但林静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窥见，就无法再假装视而不见。那封信，那枚戒指，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持续不断地漾开一圈圈疑问的涟漪。苏媛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为何要那样做？那个Ab型血的、小雨真正的生物学父亲，究竟是谁？赵伟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仅仅是被动的承受者，还是知道更多内情？
一种想要探寻真相的冲动，在她心里悄然滋生。不是为了质问，也不是为了审判，更像是一种本能，想要看清支撑着他们这个家、支撑着赵伟那份沉重担当的，究竟是怎样的基石。
一个周末，赵伟带着两个孩子去科技馆参加活动。家里只剩下林静一人。难得的清净里，那种探寻的欲望变得格外强烈。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书房那个上了锁的抽屉——赵伟存放重要文件的抽屉。她知道钥匙在哪里，赵伟曾告诉过她，以防万一。
心跳有些加速，带着一种做坏事般的负罪感。她深吸一口气，还是走到书柜旁，从一本厚厚的词典里取出了那枚小小的黄铜钥匙。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抽屉里很整齐，分门别类地放着房产证、保险合同、他们的结婚证、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明（小雨的那份是后来补办的收养手续文件），还有一些重要的收据票据。她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尽量不弄乱原有的顺序。
在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档案袋下面，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物体。拿出来一看，是一个款式老旧的U盘，黑色的塑料外壳已经有些磨损。U盘上没有贴任何标签。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与苏媛或小雨身世直接相关的东西。没有更多的信件，没有照片，也没有她预想中可能存在的、来自苏媛那个男人的任何线索。
那个U盘像是一个沉默的邀请，又像是一个危险的禁区。
林静拿着U盘，犹豫了很久。最终，她还是将它连接到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
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名称是简单的日期数字，大约是三年前，正是小雨被抱回来之前不久。
点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十张扫描件的图片文件。大多是些旧报纸的版面，来自一个南方小城的日报，日期跨度有几个月。她一张张点开，快速浏览着。
前面的扫描件多是些普通的社会新闻，看不出什么特别。直到她点开一张日期标注为小雨出生前大约十个月的报纸扫描件，在其中一个不太起眼的社会新闻版块，她的目光凝固了。
新闻的标题是：「本市破获一起跨境诈骗团伙，主犯王某仍在逃」
报道旁边配了一张嫌疑人的模拟画像，虽然粗糙，但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和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狠戾与精明。让林静呼吸骤停的，不是这张画像，而是报道中提到的一名协助调查的、化名为“苏某”的年轻女性证人。报道含糊地提到，这位“苏某”曾与在逃主犯关系密切，并因此卷入案件调查，因其配合态度良好且证据不足，未予起诉。
报道没有照片，但那个“苏某”的化名，以及时间点，让林静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却。
她颤抖着手，点开后面几个月的扫描件。在另一张报纸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则更简短的后续报道，提到了该诈骗团伙在逃主犯王某疑似潜逃境外，线索中断。
U盘里的内容到此为止。
林静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电脑屏幕上那张模糊的嫌疑人模拟画像，仿佛正透过屏幕，冷冷地注视着她。
一个可怕的推测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冰冷而残酷。
苏媛卷入了一个诈骗案，与那个在逃的主犯关系密切。小雨，很可能就是这个男人的孩子。而苏媛在发现自己怀孕、或许同时面临法律和那个男人的双重压力时，选择了赵伟——这个曾经深爱她、对她抱有愧疚、并且有稳定工作和良好声誉的男人——作为她孩子的“父亲”。那封“最后的请求”信，不是情急之下的托付，而是一场精心算计的开始。
赵伟知道多少？他是在收养小雨之前就知道这些，还是在之后才逐渐查明？他坚持收养，仅仅是因为承诺和愧疚，还是……也有害怕事情败露、影响自身声誉的考量？
这个新浮现的可能性，像一团肮脏的淤泥，泼洒在她之前所有关于“责任”、“担当”、“善意谎言”的认知上。
她猛地拔下U盘，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毒物。她将它原样放回抽屉底层，锁好，钥匙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书房里，久久无法动弹。
窗外阳光明媚，孩子们的笑声隐约从楼下传来——赵伟带着安安和小雨回来了。
她听到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听到安安兴奋地喊着“妈妈”，听到小雨蹒跚的脚步声和咯咯的笑声，听到赵伟温和地提醒“慢点，别摔着”。
这些熟悉而温暖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却带着一种虚幻的回响。
她构筑了四年的家，她所以为的、建立在爱与责任基础上的平静生活，其底部，可能是一片如此不堪的泥沼——欺骗、犯罪、利用、还有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未知的生父。
赵伟推开书房门，看到她坐在里面，有些意外：“静静？你怎么在这儿？不舒服吗？”他的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关切，看不出丝毫异样。
林静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他的眉眼，他的疲惫，他努力维持的这个家……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让她看不清的迷雾。
“没事，”她站起身，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感觉脸上的肌肉无比僵硬，“就是收拾了一下书房。你们玩得开心吗？”
“开心！”小雨扑过来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妈妈，我看到大火箭了！”
林静弯腰抱起女儿，将脸埋在她带着室外阳光气息的、柔软的小身子里。这个孩子，她的血管里可能流淌着罪犯的血液。这个认知让她不寒而栗。
可她又是如此无辜。她是这片泥沼中，唯一纯净的、需要被保护的存在。
“真好，”林静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抱紧了小雨，像是在抓住唯一的浮木，“我们小雨看到大火箭了，真棒。”
赵伟站在门口，看着相拥的母女俩，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这个家，还能在秘密的重压下维系多久？那隐藏在旧报纸里的、关于罪恶的蛛丝马迹，是否会像定时炸弹一样，在某一天，将眼前的一切炸得粉碎？
林静不知道。她只知道，抱在怀里的这个孩子，她绝不能放手。
无论她的来历多么不堪，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她都是她的女儿。
这是她唯一确定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