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地点定在临海市北郊一座僻静的私人园林“静观园”。
洛薇薇只带了艾伦一人驱车前往。江屿本要同行,但被她和云芷共同按下了——养魂曲正进入关键疗程,不宜中断。萨菲则留在半山别墅,远程监控方圆五公里内的所有信号波动,巴伯斯的机械瞳孔切换至超视距侦察模式。
园林门口不见人踪,只有两盏古朴的石灯笼亮着昏黄的光。门扉虚掩,推开时竟无一丝声响。
园内格局暗合古法,曲径通幽,移步换景。夜色下,假山竹影绰绰,流水潺潺,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梅花冷香。但洛薇薇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静”有些不同——不是无人,而是所有声音都被某种无形的场域轻柔地过滤、吸收了。
“音律结界。”她低声道。
艾伦警惕地按着腰间,微微点头。
穿过一片疏朗的梅林,眼前豁然开朗。一池寒水倒映着弦月,池心亭中,一人背对他们,正俯身拨弄着石案上一具造型奇特的古琴。琴身似木非木,泛着暗紫色的微光,七弦无柱,随他指尖轻抚,发出泉水滴落深潭般的清音。
听到脚步声,那人直起身,转过身来。
百里晏看上去约莫三十许,穿着素青色中式长衫,外罩一件鸦青色的羊毛披风。面容清俊,眉眼温和,唯有鼻梁上一副细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沧桑。
“洛小姐,久仰。”他微笑着拱手,是标准的古礼,“冒昧邀约于此,还望勿怪园中清寂。”
洛薇薇还以一礼,姿态无可挑剔,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王府仪态:“百里先生客气。静观园妙趣天成,能在此处商谈,是薇薇的荣幸。”
两人目光相触,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审视与衡量。
“这位是……”百里晏看向艾伦。
“我的助理,艾伦。”洛薇薇坦然道,“今夜所言,无需避他。”
百里晏微微一笑,也不坚持,抬手示意:“请坐。寒夜客来,唯有粗茶一盏,琴音几缕,怠慢了。”
亭中石凳铺着软垫,石案上除了那具紫木古琴,还有一套天青釉茶具,茶水正温。洛薇薇落座,艾伦则侍立于亭外檐下,手始终未离腰间。
“洛小姐身体可好些了?”百里晏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
“有劳挂心,已无大碍。”洛薇薇接过茶盏,并不饮,只垂眸看着茶汤中舒展的叶芽,“百里先生日理万机,还要费心干扰‘观测窗口’的涟漪,薇薇感激不尽。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百里晏放下茶壶,轻叹一声:“勉强拖慢了百分之十五的扩散速度,代价是我社在东亚区的三处‘静默点’暴露,不得不紧急转移。‘观测者’的机制一旦被触发,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终究会荡开。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让这涟漪……看起来像是自然的风吹所致。”
他看向洛薇薇,眼神认真:“所以,时间确实紧迫。四十五天,是从最乐观模型推算的。若基金会在此期间再制造几起类似地脉污染的事件,窗口期可能提前至三十天,甚至更短。”
洛薇薇指尖轻叩杯壁:“所以,合作。”
“所以,合作。”百里晏颔首,“但我需要知道,洛小姐对于‘神骸王座’、对于基金会、对于即将到来的‘观测窗口’,究竟抱有何种态度?是自保,是反击,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
洛薇薇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我的态度很简单。我想活,想让我在意的人活,想让这片我如今立足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遵循秩序生活的普通人,继续活下去。”
她顿了顿,声音沉静:“至于基金会,他们既然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打到我珍视的东西上,那我就会把他们伸过来的爪子,一根根剁掉。至于‘观测者’……如果它非要清除所谓‘异常’,那我就让它看看,什么是它清除不了的‘存在’。”
不是豪言壮语,而是平静的陈述。却比任何宣誓都更有力量。
百里晏注视她良久,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少了些客套,多了些真实的赞赏。
“很好。”他自袖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推至洛薇薇面前,“这是‘寻古社’与‘古今融创’基金会的合作契约草案。核心条款有三:第一,情报完全共享,包括我社数千年来积累的关于‘本源节点’、‘上古遗族’、‘观测机制’的所有典籍与秘录索引;第二,资源定向支持,我社在全球范围内的部分安全屋、古法工坊、情报节点,可有限度向你们开放;第三,互不干涉原则——在对抗基金会和应对观测窗口的大前提下,你我双方保持独立决策权,不介入对方内部事务。”
洛薇薇展开丝帛。文字是以特殊药液书写,在月光下才显现出淡金色的字迹。条款清晰,权责分明,甚至对违约的惩罚都写得极其严苛——违背契约者,将受“血誓反噬”,灵魂永世不得安宁。
这是带有神秘约束力的真契,不是法律文书。
“你们的条件?”洛薇薇问。
“三个。”百里晏伸出三根手指,“一,东南亚雨林之行,我社需要派遣一名观察员随行,记录全过程,并拥有在极端情况下的一票否决权——仅针对可能引发不可控后果的行动。二,洛小姐需要定期向我社提供关于星核活性、以及你自身状态变化的详细报告。三,若最终找到克制或与‘观测者’共存的方法,此法需与我社共享。”
很公平,甚至可以说,寻古社做出了相当大的让步。他们提供的是积累了数千年的知识库和资源网,索要的更多是“观察权”和“未来可能性的共享权”。
“观察员是谁?”洛薇薇问。
“我。”百里晏微微一笑,“放心,我虽是文职,但自保之力尚存,不会拖累诸位。且我对那片雨林神庙的了解,应该能派上用场。”
洛薇薇沉吟片刻,指尖凝出一缕极淡的星辉,点在丝帛末尾的落款处。星辉渗入丝帛,化作一个繁复的、仿佛星辰轨迹交织而成的印记。
“契约成立。”
百里晏也并指如刀,在指腹一划,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落在丝帛另一端,化作一个古朴的、类似甲骨文“守”字的烙印。
丝帛无风自动,轻轻震颤,随后化为两道流光,一道没入洛薇薇眉心,一道没入百里晏胸口。契约成立,神秘联系建立。
“现在,我们可以谈细节了。”百里晏神情松弛了些,重新执起茶壶,“关于那片雨林神庙,我社称之为‘堕泪之地’……”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百里晏详细讲解了神庙的来历。那并非人类所建,而是一个早已消亡的、崇拜“星泪之眼”的古老雨林文明的圣地。文明覆灭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火”——根据记载推测,很可能是“观测者”某次清理程序的余波。
神庙深处供奉着文明最后凝聚的一枚“星泪碎片”,同时也是该文明“大祭司”的埋骨之所。神庙外围被三层保护机制笼罩:第一层是自然形成的、经年不散的剧毒瘴气;第二层是文明遗留的、以声波和光影为基础的幻术迷阵;第三层,则是最棘手的——“活体诅咒”。
“凡是心怀贪婪、恶意或掠夺之念踏入神庙核心区者,会被神庙本身‘标记’。”百里晏神色凝重,“标记者将逐渐被‘悲伤’与‘遗忘’的情绪吞噬,最终在疯狂中自我瓦解。这不是魔法,更像是……一种基于集体意识残留的情绪污染。”
洛薇薇若有所思:“所以基金会派人去,要么已经找到了规避方法,要么……派去的都是可以牺牲的弃子。”
“两者都有可能。”百里晏点头,“根据模型推演,基金会最可能在七天后,月相达到‘虚危之宿’对应位置时,尝试突破外围幻阵。那是迷阵能量周期性的薄弱点。我们要么赶在他们之前,要么……在他们突破最艰难的第二层后,伺机而动。”
“螳螂捕蝉?”洛薇薇挑眉。
“黄雀在后。”百里晏微笑,“当然,前提是我们这只黄雀,要知道怎么不被幻阵和诅咒影响。”
“你有办法?”
“有,但需要准备几样东西。”百里晏取出一张清单,“清心玉髓、百年以上的‘无忧草’汁液、以及……一缕‘纯粹无垢的喜悦记忆’作为引子,炼制‘定神护符’。前两者我社可以提供,最后一样,”
他看向洛薇薇:“需要洛小姐或江先生贡献。必须是自身经历过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快乐回忆,越强烈越好。这是对抗‘悲伤诅咒’的关键。”
纯粹无垢的喜悦记忆……
洛薇薇怔了怔。
“此事不急,出发前完成即可。”百里晏收起清单,“另外,关于江先生那把‘薪火之刃’,我社整理出的简史,洛小姐可看了?”
“看了。”洛薇薇点头,“上古守护文明‘炎曦族’的传承信物,文明覆灭前集全族愿力所铸,核心是‘铭记’与‘传递’。”
“基本正确。”百里晏推了推眼镜,“但有一点需要补充:炎曦族并非完全消亡。有极小一部分族人,在灾变前被‘薪火之刃’的力量随机传送至各个时空节点,隐姓埋名,融入了当地人族。他们的血脉中藏着微弱的传承印记,只在面临文明存续级别的危机、或遇到‘星核契约者’时,才有可能被唤醒。”
他顿了顿:“江先生能激活残刃,既是因为他血脉中确有炎曦遗泽,也是因为……洛小姐你这位星核契约者的存在,就像一个引信,点燃了他血脉深处沉睡的火星。”
洛薇薇沉默。所以,她和江屿的相遇,早在七年前的那场雪夜,或许就已埋下了命运的伏笔。
“他的身体,使用那刀的代价……”她问。
“意志燃烧,本质是消耗‘灵魂的燃料’。”百里晏正色道,“短期频繁使用,确有沦为空洞的风险。但若能找到完整的‘薪火之刃’,或者得到炎曦族遗留的‘养火法’,或许可以平衡。我社正在全球典籍中搜寻相关记载,一有消息会立刻告知。”
夜色渐深,池面起了薄雾。
该谈的都已谈妥。洛薇薇起身告辞。
百里晏送至梅林边,忽然道:“洛小姐,还有一事。关于那套被劫的波斯锦残片……我社昨夜收到一则从黑市辗转传来的消息。有人在暗网匿名求购与‘丝路’、‘西域神庙祭祀’相关的所有古物,开价极高,且要求卖家提供详细的‘出土环境描述’和‘历任持有者异常状况记录’。联系人方式经过层层加密,但最后的资金流向……指向东南亚某个与基金会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离岸空壳公司。”
洛薇薇脚步一顿。
“他们在收集信息。”她立刻明白,“不仅是实物,还有与之相关的‘传说’和‘异常记录’。他们在拼图。”
“正是。”百里晏颔首,“看来,那套波斯锦残片,或许不只是文物那么简单。洛小姐约见老收藏家的安排,很及时。”
“多谢告知。”
走出静观园,坐进车里,艾伦才低声问:“洛小姐,可信吗?”
洛薇薇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七分可信,三分保留。寻古社有所求,也有所忌惮,目前利益一致。至于更深层的……边走边看。”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飞掠而过的都市霓虹。
“回别墅。明天,该去见见那些老藏家了。”
车子汇入夜间的车流。而在他们离开后不久,静观园深处,百里晏仍站在池心亭中,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剔透的水晶球,球体内雾气翻涌,隐约浮现出几幅模糊的画面:破碎的星辰、燃烧的宫殿、以及一尊以无数文明残骸堆砌而成的……虚幻王座。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不可闻:
“星核契约者,薪火传承者……最后的变数,终于入场了。”
“只是这棋盘上的对弈者,又岂止基金会与观测者?”
水晶球内的雾气散去,恢复清澈,映出弦月冰冷的倒影。
夜色,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