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家大院里,划拳声、劝酒声此起彼伏,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但在主桌上,王昆却已经站了起来。
他手里那杯酒,从头到尾也就沾了沾唇。
看着桌上那盆油汪汪、甚至还飘着几根猪毛的大肥肉,还有周围那些吃相粗鲁、唾沫星子乱飞的乡亲,他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这倒不是他矫情。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在青岛吃惯了西餐,在家里吃惯了精细的小灶,再来吃这种农村的大锅饭,确实有点难为人。
倒不是味道不好,主要是乡亲们不太讲究,卫生堪忧!
“二叔,二婶,家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王昆拱了拱手也没多解释,带着凯瑟琳等一众莺莺燕燕转身就走。
那帮白俄卫兵立刻分开人群,护着王昆一行人走出了院子。
看着那一群衣着光鲜、如同神仙妃子般的人物离开,酒桌上顿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哎?这王老爷怎么走了?这菜还没上齐呢!”
一个满嘴流油的闲汉,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道。
“随了那么厚的礼,又是绸缎又是瓷器的,结果一口肉都没吃?
这不是傻吗?亏大发了啊!”
“啪!”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一巴掌拍在闲汉的后脑勺上。
“你个吃货!懂个屁!”
老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人家王老爷是什么身份?那是连洋人都得敬着的大人物!
人家天天在家里吃的是山珍海味,能看得上你这口猪食?”
“人家来,那是给封家天大的面子!走了,那是嫌咱们这儿吵!
这叫身份!这叫体面!学着点吧你!”
闲汉被打得缩了缩脖子,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可惜了那份礼钱,但也不敢再多嘴。
……
封大脚这会儿正被几个人灌酒呢,一抬头看见王昆走了,酒劲瞬间醒了一半。
“哎!昆子!昆爷!”
他顾不上还在敬酒的宾客,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就追了出去。
一直追到巷口,王昆正准备上车。
“昆爷!留步!留步啊!”
封大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跑的还是喝的。
王昆停下脚步,转身示意女眷们先上车。
“怎么了?新郎官不在里面陪新娘子,跑出来干什么?”王昆点了根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昆子……我有话跟你说。”
封大脚看了一眼四周,见卫兵都离得远,这才凑近了些,借着酒劲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吐了出来。
“昆子,你是不知道啊!你带着车队一走,我们在东海那日子……没法过啊!”
大脚一脸的苦大仇深,开始诉苦,“原本那些被你吓住的地头蛇,一看你走了,没过半个月就翻了脸!
联合起来搞我们!我和老郭那是拼了命才逃出来的,差点就把命丢在那儿了!”
说到这,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昆子,你看……你现在兵强马壮的,能不能……能不能借我几杆枪?
或者派几个洋人兄弟跟我杀回去?”
“我在东海还有点眼线,只要咱们杀个回马枪,肯定能把那帮孙子给收拾了!
到时候,那盐场的利咱们对半分!”
他还是没死心。
他还做着那个“东海土皇帝”的美梦。
王昆听着这番话,心里只觉得好笑。
这人啊,有时候就是认不清现实。明明已经是丧家之犬了,还想着回去咬人。
“大脚。”
王昆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平静,“过去了,就过去了。”
“命保住了,那就是赚了。
现在你也娶了媳妇买了地,就在村里安安生生过日子吧。打打杀杀的事,不适合你。”
“可是……”
大脚还想说什么,一脸的不甘心。
“我不服啊!明明是你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便宜了那帮瘪三?
昆子,你就帮兄弟一把……”
“帮你?”
王昆突然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对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全村老少爷们都来了,我怎么没看见铁头啊?”
轰!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在了封大脚的头上。
他原本还滔滔不绝的嘴,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样,瞬间闭上了。
铁头。
那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也是亲手打断了他一条好腿的仇人!
虽说当初是争风吃醋,两人都有不对的地方。
而且封大脚自己也觉得没死在外面算是命大,又娶了知热知冷的好媳妇露露。
心里对铁头那点恨意随着时间淡了不少。
但这是结婚啊!
谁会请一个打断自己腿的人来喝喜酒?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他……他来干什么……”大脚支支吾吾,眼神躲闪,“我没报仇就算大度了,还能请他来?”
“哦,也是。”
王昆点了点头,眼神却变得有些冷冽,语气幽幽地说道:
“你看,你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铁头打断了你的腿,你都不敢找他报仇。现在你想让我帮你去东海杀人?”
“大脚,做人得有自知之明。别逼我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让你在炕上躺一辈子。”
“嘶——!”
封大脚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看着王昆那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
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早就不是当年跟他一起摸鱼的发小了。
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枭雄!
“我……我知道了……”
大脚低下了头,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再也不敢提借兵的事了。
王昆见敲打得差不多了,也不再多说。
他的目光越过大脚的肩膀,看向了不远处封家大院的门口。
那里,红灯笼高挂。
穿着一身新长衫的郭龟腰,正站在门口送客。
而在他旁边,新娘子露露正巧笑倩兮地陪着。
两人站得很近,肩膀几乎都要挨在一起了。郭龟腰低头跟露露说着什么,露露捂着嘴笑,那眼神……那是拉丝儿啊!
那种默契,那种粘稠的氛围,就算是瞎子也能闻出一股子酸臭味。
“啧啧。”
王昆摇了摇头,感叹道,“这顶帽子,戴得可是真稳啊。”
他收回目光,拍了拍大脚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最后的怜悯:
“大脚,别想东海的事了。多操心操心家里的事吧。”
“看好你媳妇。”
王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她是干什么的,你心里清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别让她在你眼皮子底下,犯了‘职业病’。”
封大脚身子一僵,顺着王昆的目光回头看去。
正好看到郭龟腰和露露在那儿谈笑风生,那副画面,确实有点……刺眼。
但他还是梗着脖子,强撑着面子说道:“不能够!露露她……她从良了!
对我是一心一意的!以前的事儿都翻篇了!”
“行。”
王昆笑了笑,拉开车门,“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走了。”
说完,他钻进车里。
帕卡德轿车缓缓启动,留下封大脚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口的寒风中。
他看着车尾灯远去,又回头看了看自家热闹的大门口,看着那个跟好兄弟聊得火热的漂亮媳妇。
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终究还是发了芽。
……
与此同时。
村外,破败的窝棚。
铁头缩在透风的茅草屋里。
外面的鞭炮声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但在铁头耳朵里,那就像是炸雷一样刺耳。
“妈的……一个个都娶媳妇了……”
铁头手里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里面是半碗清汤寡水的野菜棒子面粥。
他吸溜了一口,那是真难喝,拉嗓子。
他想起刚才在村口偷偷看到的那一幕。
大脚那个瘸子,穿着绸缎赶着马车,娶了个像妖精一样漂亮的媳妇。
王昆那个变态就更别提了,那是妻妾成群,洋妞都有俩!
再看看自己。
光棍一条,家徒四壁,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啪!”
铁头越想越气,把手里的筷子狠狠摔在地上。
他从草堆下面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有些生锈的驳壳枪,还有十几发子弹。
这是他最后的家当,也是他最后的底气。
“老子有枪!老子凭什么过这种日子?!”
有一瞬间,他真想提着枪冲进封家,把那个瘸子给崩了,把那个漂亮娘们给抢回来!
或者冲进王家大院,跟王昆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
当他脑海中浮现出王昆手底下,那一百个像熊一样的白俄卫兵,上百号护厂队,还有那一挺挺架在墙头上的机枪时。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地上。
“不敢啊……真不敢啊……”
铁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的天牛庙,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谁拳头大谁有理的地方了。
现在的天牛庙,姓王。
在王昆那种绝对的火力面前,他这点破枪,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算了……认命吧。”
铁头捡起地上的筷子,重新端起那碗凉了的粥,狠狠地灌了一口。
“黄花大闺女是娶不上了。这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明天……明天去找媒婆问问吧。”
铁头嚼着嘴里的沙子,心里盘算着。
“村西头的李寡妇,虽然死了男人,还带着个拖油瓶,但好歹屁股大,能干活……只要她不嫌弃我穷,我就……凑合过吧。”
夜风吹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嘲笑这个被时代抛弃的小人物,那卑微而可怜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