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烈鸟号的轮廓在海平线上逐渐清晰,那身张扬的粉红色羽毛大衣即使在遥远的海面上也格外醒目,像一团燃烧的、不祥的火焰。
沈青站在自己那艘小得可怜的帆船船头,鸽灰色大衣的下摆被海风猎猎吹起,墨色长发在脑后飞扬。她眯着眼,望着那艘越来越近的大船,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片大海变了很多。红土大陆成了散落的群岛,四海贯通,陌生的航线交织如网。她刚回来不久,像一滴水汇入汹涌的暗流,还没来得及看清方向,就先撞见了这面最熟悉的“旗”。
没有躲,也没加速。小船保持着平稳的速度,不偏不倚地朝着那艘压迫感十足的大船驶去。她想看看,这五年,那只“火烈鸟”把自己塞进了怎样的“笼子”,又或者,他给自己打造了怎样的新“鸟笼”。
距离近到能看清甲板上晃动的人影,能分辨出那件羽毛大衣在风中招摇的每一根翎毛。甚至能感觉到,那道即便隔着墨镜也如有实质的、混合着审视、玩味和某种深藏戾气的目光,已经锁定了她。
海风似乎都滞涩了一瞬,咸湿的空气里掺进了一丝别的什么——像是陈年血腥气被香水刻意掩盖后,依旧透出的、尖锐的余韵。
沈青轻轻一跃,身影如同失去重量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火烈鸟号宽阔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甲板上。落脚点选得巧妙,正好是那群围聚在一起、似乎正在商议什么的人群边缘。
谈话声戛然而止。
就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所有声音——汇报声、争论声、甚至海鸥的鸣叫——都在那一刹那消失了。甲板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海风穿过缆绳发出的呜咽,以及波浪拍打船身的单调声响。
十几道目光,或惊骇,或警惕,或难以置信,齐刷刷地钉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月白色身影上。这些人里,有当年推进城Level 6的面孔,也有陌生的、但气息彪悍的新人。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出奇一致:见了鬼。
多弗朗明哥坐在他那张夸张的高背椅上,姿态是惯常的嚣张,长腿架在铺着海图的桌沿,手指间夹着一杯猩红的酒液。
在沈青身影显现的刹那,他捏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杯中的酒液晃出一圈急促的涟漪。
但他没有动。甚至连架着腿的姿势都没变。只有那副橙色的太阳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沈青落地的方向。
镜片反射着冷硬的天光,看不清后面的眼神,只能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带着实质性重量的凝视压了过来,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轮廓都镌刻进眼底,再撕碎了分析重组。
他在确认。确认这不是幻象,不是某个胆大包天之徒拙劣的模仿,更不是自己因过度无聊而产生的臆想。气息,姿态,甚至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仿佛自带隔绝气息的她……分毫不差。
是她。真的。
沈青仿佛没感受到这凝固的气氛,目光随意在甲板上扫了一圈。轮回瞳无声运转,浅浅一层银辉自眼底掠过。嗯,气息驳杂,有血腥味,有野心勃勃的味道,有恐惧,有贪婪……但没有新鲜的、浓烈的、属于大规模杀戮后的怨憎与死气。
灵魂的颜色也多是深灰、暗红,属于在灰色地带打滚的常态,并无大面积漆黑如墨、代表罪孽深重的业力缠绕。
挺好。至少这五年,他没大规模滥杀,或者,手段“干净”了不少。
她收回目光,对上了那双隐藏在镜片后、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眼睛。然后,在所有人呆滞的注视下,她极其自然地踱步到桌边——那张堆满了海图、酒杯、甚至还有一把精致燧发枪的宽大桌子旁。那里没有椅子,只有明哥坐着的唯一一张。
她似乎嫌站着矮,仰头看人费劲,连征求同意的眼神都欠奉,脚尖一点,轻飘飘地就跃上了光洁的桌面。桌面微微震动,几个空酒杯叮当作响。她就那么站在桌上,这下,视线终于能几乎与坐在椅中的明哥平齐了。
甲板上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有几个干部的手已经按上了武器柄。
沈青却仿若未觉,微微歪头,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五年时光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又戾气内蕴的模样,只是嘴角那抹惯常的、仿佛刻上去的弧度,此刻有些僵硬。
她忽然笑了,不是惯常那种清浅的、带着点疏离的笑,而是带着点促狭,眼里闪着光,开口,声音清凌凌的,打破了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静:
“喂!五年没见,变哑巴了?” 她甚至伸出手,在他眼前的空气里虚虚晃了晃,像是要确认他是不是个仿真度极高的蜡像,“不会 ‘呋呋呋呋’ 地笑了吗?你那些标志性的、像得了鸡瘟一样的笑声呢?”
“呋——”
像是生锈的齿轮被猛地推动,一声短促的、几乎像是被呛到的气音从明哥喉咙里挤了出来。
随即,那僵硬的嘴角猛地向两边咧开,拉出一个巨大到近乎狰狞的弧度,真正意义上的、标志性的低沉笑声轰然爆发,裹挟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冒犯、却又奇异兴奋的复杂情绪,撞在甲板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呋呋呋呋呋——!!!”
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动,羽毛大衣簌簌作响,手里的酒杯被他随手一抛,猩红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在甲板上,碎裂声混在笑声里,显得格外刺耳。
“真意外……太意外了!” 他边笑边说,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古怪的颤音,太阳镜后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钩子,死死锁在沈青脸上,“地狱猎人……阿青。失踪了五年,一回来,就大驾光临我这艘……小破船?”
沈青站在桌上,居高临下(虽然高度没差多少)地看着他笑,等他笑够了,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饿了。”
“……” 明哥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甲板上其他人更是瞠目结舌,完全跟不上这跳跃的对话。
沈青却不管他们,目光掠过明哥,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些依旧处于高度戒备、脸色精彩的部下们,然后又看回明哥,补充道,带着点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我当年可是为了救你,才故意被抓进推进城的。差点就没跑出来呢。” 她顿了顿,眨眨眼,“你看,我算你半个救命恩人吧?你是不是应该……请你的恩人吃个饭?”
她歪着头,想了想,很认真地提要求:“我想吃冰淇淋。草莓味的。要很多。” 最后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甲板上落针可闻。只有海风呼呼吹过。
多弗朗明哥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往后靠进椅背,这个动作让他重新获得了某种心理上的高度优势,虽然沈青还站在桌上。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另一只手上戴着的宝石戒指,一下,又一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
“咱们是仇人。” 他强调,语气森然,“你进推进城,是为了利用我搅乱局势,顺便打我一拳。你对我做的一切,都是算计,是交易,是……” 他似乎在寻找一个更贴切的词,最终冷笑,“是利用。”
“利用你不好吗?” 沈青打断他,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你真不识好歹”的诧异,“证明你优秀,有价值,值得被利用啊。庸才,连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
“……”
明哥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噎住了。那副橙色的太阳镜牢牢对着沈青,镜片后的目光几乎要燃烧起来。周围的气压骤然降低,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几个干部额角渗出了冷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呋……” 他终于又发出了那个气音,但没形成完整的笑声。握在扶手上的手,手背青筋微微一蹦。
毫无征兆地,他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五指猛地张开,对着站在桌上的沈青狠狠一攥!
“五色线!”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但沈青周围的空间仿佛瞬间被无数锋锐无比的丝线切割、笼罩、收紧!那是足以将钢铁轻易绞碎的、缠绕了高阶武装色霸气的线!快、狠、准,带着一股压抑了五年、混杂着无数复杂情绪的爆发力!
沈青甚至没躲。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些无形的、致命的线缠绕上身,勒紧。衣袂被切割的气流带起,猎猎作响。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她……飘了起来。
不是跳跃,不是飞行,而是像被无形的提线操控的木偶,双脚离地,缓缓上升了一小段距离,悬停在了桌面上方。她甚至还低头看了看“缠”在自己腰际、手臂的“线”,脸上露出一种新奇的表情,仿佛在体验什么有趣的游乐设施。
“咦?” 她轻轻动了动胳膊,那股缠绕的力量随之调整,让她在空中微微转了半圈,“这个感觉……还不错?” 她甚至尝试着像游泳一样划动了一下手臂,身体果然顺着线的力道,朝着明哥的方向“飘”近了一点。“省力。”
多弗朗明哥的呼吸一滞。他感觉到那些释放出去的、与他意识紧密相连的线,在触碰到沈青身体的瞬间,反馈回来的不是切割血肉的实感,也不是被强大霸气阻隔的凝滞,而是一种……空。
仿佛他操纵的线,落入了一片无形的、但坚韧无比的领域,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包裹”、“接纳”,甚至……“借用”了。
他尝试收紧,线纹丝不动。
他尝试切割,反馈回来的力道泥牛入海。他尝试撤回——线依旧牢牢地“粘”在沈青周围,仿佛成了她延伸出去的、无害的装饰。
就在这时,沈青抬起了右手。五指张开,对着虚空中某个方向,轻轻一抓。
明哥瞳孔骤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那部分“线”的掌控力,在那一抓之下,瞬间被剥离、切断!不是被暴力挣断,而是更诡异的、仿佛那部分“线”的存在权限,被更高一级的指令强行覆盖、接管了!
沈青的掌心,空空如也。但在她的感知里,几缕无形的、属于“线线果实”规则力量的“丝”,正温顺地缠绕在她指尖。她好奇地捻了捻,那“丝”传来细微的、属于多弗朗明哥的暴戾又精密的能量波动。
“还你。” 她随手一甩,那被强行“抓”过来的规则之力消散于空中。
多弗朗明哥沉默地收回了所有释放出去的线。甲板上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一松。他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只有胸的起伏,暴露了方才那一瞬交锋带来的心神震动。太阳镜牢牢对着沈青,良久,才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声线问:
“德雷斯罗萨……鸟笼,是你捏碎的。”
不是疑问,是陈述。
沈青点点头,坦然承认:“嗯。捏着玩的,手感不错。” 那语气,像在评价一块点心的酥脆程度。
“……” 明哥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又松开。
所以,当年那场堪称屈辱的失败,那将他从云端打入泥泞的转折点,其最根本的原因,不是草帽小子和罗的联手,不是国民的反抗,甚至不是他自己计划可能存在的漏洞……而是眼前这个女人,在某个他甚至未曾察觉的时刻,轻描淡写地、如同掐灭一颗火星般,捏碎了他最引以为傲的、象征绝对统治的“鸟笼”。
而那时,他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路飞和罗那两个“跳梁小丑”身上。
荒谬。滑稽。一种混合着极致愤怒、被愚弄的耻辱、以及……奇异的、尘埃落定的释然感,冲刷过四肢百骸。原来如此。败给这样的存在,似乎……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至少,不是败给那些他曾经视为蝼蚁的家伙。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只是喉咙里的震动,继而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那种熟悉的、却似乎少了点什么癫狂、多了点复杂意味的“呋呋”声。
“呋呋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笑着,摇了摇头,像是终于解开了一个困扰多年的谜题。然后,他停下了笑,侧头,对着身后某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干部,用一种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吩咐:
“去。准备最好的草莓冰淇淋。所有人,都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上来。”
“是、是!多弗……不,Joker大人!” 那干部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其他人在明哥冰冷的视线扫过时,也瞬间作鸟兽散,甲板上转眼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呼啸的海风。
明哥重新将目光投向依旧站在桌上、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苍蝇的沈青。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那盘淋着新鲜草莓酱、堆得如同小山的冰淇淋被战战兢兢地放在桌上,又迅速消失。
“什么目的?”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沉磁性,但仔细听,能品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
沈青跳下桌子,毫不客气地拉过那把原本属于某个干部、此刻空着的椅子坐下,拿起银勺,挖了一大勺冰淇淋送进嘴里,满足地眯了眯眼。冰凉甜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她舔了舔勺子,才含糊道:“没目的。迷路了,看见你的船,就上来了。”
明哥显然不信,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迷路?呋呋……地狱猎人会迷路到前仇敌的船上?还精准地找到我正在开会的时候?”
“随缘。” 沈青咽下冰淇淋,又挖了一勺,说得理所当然,“遇到你,是缘。上你的船,是分。至于开会……” 她瞥了他一眼,“你们聊的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 明哥被噎了一下。这种完全不走寻常路、却又莫名契合她行事风格的答案,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看着她小口小口、却速度极快地消灭着那盘冰淇淋,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美味,而不是他随口吩咐的、带着打发意味的“招待”。
“为什么邀请我?” 他换了个问题,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艾尔巴夫的宴会……那种地方,不会欢迎我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