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的木兰围场,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晨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照亮了忙碌的营地。拔营起程的号令已下,人喧马嘶,车辚辚,马萧萧,盛大的秋狝大典终于落下帷幕。
承烨站在自己的小帐篷前,看着内侍们熟练地拆卸、打包。那包由石蛋收集、并经两位新科学子略加指点后的各式石块和皮绳,被他特意吩咐小心收好,放入随身的行囊中。这包不起眼的“石头”,在他心中,其分量不亚于任何猎获的珍禽。
返程的队伍依旧浩浩荡荡,但气氛与来时已有所不同。来时的兴奋与好奇,沉淀为归途的思索与回味。承烨没有乘坐那辆象征着储君身份的华丽马车,而是向父皇请旨,获准骑马而行。他想再感受一下这旷野的风,再看看这帝国山河的一角。
裴砚允准了,只加派了护卫。秦绾在御辇中远远望见儿子骑在小马上的挺拔背影,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马蹄踏在略有些泥泞的官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承烨的目光掠过路旁被雨水冲刷得更加青翠的田野,远处依稀可见的村落,以及沿途躬身避让的百姓。秋狝围场中的金戈铁马、篝火欢歌,与眼前这寻常的、带着烟火气的农耕景象交织在一起,让他对“天下”二字有了更具体的认知。
“殿下,”赵铭驱马靠近些许,低声道,“昨日雨中巡视,臣见营中各部应对,虽有章程,然仓促间亦显忙乱。若能预先制图,标明各处营区地势高低、排水走向、物资存放要点,分发给各营主官,或可事半功倍。”
承烨闻言,眼中一亮:“此言甚善!这便如同兵法中的‘知己知彼’,先察地利。回宫后,你可将此事记下,待孤禀明父皇或太子少傅,看能否推行。”
王珩在一旁听了,插嘴道:“画图好!要是还能做个小小的营盘模型,用沙子堆砌,哪里该挖沟,哪里该立帐,一眼便知,岂不更妙?”
“模型?”承烨若有所思,“这倒是个直观的法子。李桐、张允他们或许能帮忙。”
石蛋默默听着,他不太懂画图和模型,但想起昨日帮忙疏通沟渠、压紧苫布的情形,觉得太子和伴读们说的话,似乎都能让以后再做这些事变得更容易些。
周文轩小脸还有些苍白,昨日的淋雨和劳累让他有些恹恹的,但听到大家的讨论,也小声说:“若是……若是能有一种轻便结实的材料,搭帐篷更快,遮雨更好,就更好了。”
承烨点头,将伴读们的话一一记在心里。他发现,每个人观察的角度不同,提出的想法也各异,但汇聚起来,却能让一件事变得更加完善。这或许就是傅先生常说的“集思广益”。
途中休息时,承烨看到乌维带着阿古拉等部落贵族前来向父皇辞行。阿古拉远远望见承烨,这次没有避开目光,而是抬手置于胸前,行了一个草原的礼节。承烨也于马上微微颔首还礼。一场秋狝,数日相处,虽仍有隔阂与差异,但那种纯粹的轻视,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了些许。
回到熟悉的紫禁城,朱红宫墙,琉璃碧瓦,一切似乎依旧庄严肃穆。但承烨却觉得,自己看待这座宫殿的眼光,有些不同了。
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先去了坤宁宫向母后请安,简略说了秋狝见闻,略去了雨中辛苦的部分,只提了骑射、观礼和夜宴的宏大。秦绾拉着他的手,仔细端详,柔声道:“烨儿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眼神更亮了。出去走走,总是好的。”
回到东宫,承烨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案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温书,而是将行囊中那包石头拿出来,摊在桌上。粗糙的石块,磨制的石片,柔韧的皮绳……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带着围场的尘土与气息。
他又铺开纸笔,开始记录。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见闻罗列,而是尝试着梳理自己的思考:
“秋狝之得,非止于弓马。”
“一曰见识:军容之盛,部落之俗,山河之貌,皆开阔眼界。”
“二曰砺心:射箭之难,雨中巡视之责,初知事非易为。”
“三曰格物:器械之巧,不在繁简,在于合用。泥浆可破阵,石块亦能成器,在乎人之运用。”
“四曰聚人:赵铭之细,王珩之捷,文轩之慎,石蛋之朴,乃至新科学子之巧思,皆有所长。为君者,当善用之。”
“五曰怀远:乌维之臣,非独畏威,亦怀德也。阿古拉之傲,需以力折之,亦需以理服之,以智胜之。”
写到这里,他停笔沉吟。父皇让他随驾秋狝的深意,此刻他才体会得更深。这不只是一次简单的出行,而是一次浓缩的历练,让他提前触摸到了未来需要面对的诸多命题:军事、外交、民生、人才、技术……
他将那包石头小心收在一个木匣里,与这些手稿放在一起。这匣中之物,便是他此次秋猎最大的收获,不是猎获的皮毛,而是思想的萌芽。
窗外,暮色渐合,宫灯次第亮起。承烨知道,宫墙之外的世界广阔而复杂,他今日所窥见的,不过冰山一角。但一颗种子已然埋下,他期待着,在未来的岁月里,用学习与实践去浇灌它,让它生长,直至参天。
东宫的灯火,今夜似乎比往常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