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的最后一日,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厚重的乌云,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风声渐急,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营地的帐篷也被拉扯得呼呼晃动。一场秋日骤雨,似乎顷刻将至。
按照原定议程,今日上午本是各部总结演练,皇帝训示,午后便可拔营返京。然而天象突变,打乱了原有的安排。观礼台上的裴砚抬头望了望天色,神色不变,只对身旁的近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旨意传下:秋狝大典提前结束,各营各部,立即着手加固营防,疏导排水,检查马匹物资,做好应对大雨的准备。同时,命太子承烨携伴读,随同负责营建、工务的官员,巡视营地,协理防御事宜。
这道旨意出乎许多人意料。让年仅七岁的太子参与具体事务,虽是“协理”,意义却非同一般。这已不仅仅是“见识”,而是初步的“历练”。
承烨接到旨意时,小脸上一片肃然。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一丝紧张,对四位伴读道:“父皇有命,我等需尽力而为。赵铭,你心思细,留意各处帐篷绳索是否牢固;王珩,你腿脚快,多看几处排水沟渠;文轩,你……你跟着我,记下所见问题;石蛋,你对这些活计熟悉,多看看可有疏漏之处。”
他分配得有条不紊,虽显稚嫩,却已有了些许章法。四个伴读也知此事紧要,纷纷领命。
一行人随着工部官员开始巡视。起初,那些官员见太子年幼,只当是走个过场,解说得颇为简略。但承烨看得极为认真,不时发问。
“此处帐篷位于下坡,若雨势太大,积水是否会倒灌?”他指着一处营区问。
“这堆放草料的地方,遮雨油布似乎盖得不够严实,边角需用重物压好。”石蛋凭着农家经验,小声提醒,承烨立刻转述给官员。
赵铭则发现一处马厩旁的排水沟被落叶堵塞,默默指给王珩看,王珩立刻跑去唤来值守的士卒清理。
雨点开始零星落下,砸在尘土上,激起小小的烟尘。风更急了。
当他们巡视到黑风部驻扎区域边缘时,发现情况稍显混乱。草原部落习惯于迁徙,对于固定营地的防御准备经验略显不足。一些帐篷搭建得不够稳固,绳索松弛,更有一些杂物随意堆放,阻碍了可能的排水路径。
阿古拉正带着几个少年手忙脚乱地加固自家王帐,见到承烨一行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粗声道:“这点风雨,我们草原上的雄鹰不怕!”
承烨没有在意他的语气,快步走过去,指着帐篷一角道:“阿古拉王子,此处地面积水,若不疏通,雨水汇集,恐会浸泡帐底。”他又对随行的工部官员道,“可否调拨些木桩和备用绳索过来,帮他们加固一下?”
工部官员见太子发话,连忙应下。
阿古拉看着承烨指挥若定,又看了看自家确实有些凌乱的营地,抿了抿嘴,这次没有反驳,反而对身后的族人挥了挥手:“听他们的,快收拾!”
豆大的雨点开始密集起来,砸在帐篷上噼啪作响。承烨顾不得越来越大的雨势,依旧在工部官员和侍卫的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走,查看各处情况。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冷意袭来,他却浑然不觉,小脸上满是专注。周文轩紧紧跟着他,虽然怕得脸色发白,却也没有退缩,努力用小手帮承烨举着挡雨的披风衣角。
在一处堆放箭矢的临时库房外,承烨发现遮雨的苫布被风掀开了一角,雨水正往里灌。他立刻让人找来重物压好,又调来两名士卒专门看守。
“殿下,此处交由我等即可,雨大了,您快回帐中避雨吧。”一位老成的工部郎中劝道。
承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摇头道:“孤再看一遍。方才路过北边那处营区,地势低洼,孤不放心。”
当他坚持着巡视完最后一片区域,确认主要营防和物资都已安排妥当后,才在众人的一再劝说下返回自己的帐篷。他浑身几乎湿透,靴子上沾满了泥浆,显得颇为狼狈,但那双眼睛却比往日更加明亮。
换下湿衣,捧着内侍递上的姜汤,承烨坐在帐中,听着外面已然滂沱的雨声和风声,心中充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不是射中猎物时的欣喜,也不是观看军阵时的震撼,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落在了他稚嫩的肩头。他亲自参与了,他看到了问题,他发出了指令,并且,这些指令产生了效果,帮助了很多人避免了损失。
晚些时候,雨势稍歇。裴砚派人来召承烨。
皇帝帐中,灯火通明。裴砚看着面前虽然疲惫却眼神清亮的儿子,缓缓开口道:“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为君者,不仅要懂得耀武扬威,更要懂得未雨绸缪,体恤臣民疾苦。骤雨虽急,却能冲刷出真金。你今日所见、所为,比射中十只兔子,更令朕欣慰。”
承烨躬身道:“儿臣只是遵照父皇旨意,尽了本分。许多事情,还需工部诸位大人操持。”
“不居功,能看到臣下的辛劳,这亦是为君之道。”裴砚点了点头,“此次秋狝,你收获不小。回去后,可将所思所想,好好整理。傅先生那里,朕也会让他多与你讲讲民生疾苦、实务运作。”
“儿臣遵旨。”
退出父皇的营帐,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承烨抬头,看到乌云散开处,有几颗星辰探出头来,熠熠生辉。他知道,秋狝结束了,但属于他的、真正的学习和历练,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那肩头承担的份量,将伴随他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