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烨在朝堂之上那番清音破局,不仅震慑了心怀异议的臣子,更让裴砚与秦绾在欣慰之余,愈发坚定了之前的想法——这块璞玉,不能只由经史典策和宫廷规矩来雕琢,他需要更鲜活、更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来温养,需要同龄人的陪伴来保留那份珍贵的赤子之心。
傅成渊亦深以为然,在一次向东宫禀报讲学事宜时,委婉提及:“殿下天资卓绝,然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且孩童心性,需有同龄嬉戏玩伴,方能使情志通达,不致过于沉郁。或可于宗室、勋贵子弟中,择其品性端良、聪慧活泼者,伴读东宫?”
此议正合帝后心意。然而,人选却需仔细斟酌。宗室子弟难免骄纵,勋贵之后易染纨绔习气,且其背后家族关系盘根错节,若择选不当,反成负累。
最终,秦绾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不若扩大范围,不从门第论,而从品性、才具着眼。可从弘文馆中,择选几名年龄相仿、性情各异却皆属良材的孩童,不拘其出身是宗室、勋贵、亦或寒门官吏之后,令其入东宫伴读。让烨儿早些见识不同性情的同伴,于他未必不是一种历练。”
裴砚略一思忖,便点头应允:“皇后此议甚好。便依此办理,由傅卿与墨羽共同甄选,务求品性纯良,背景清晰。”
数日后,东宫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小客人。
共有四名孩童被选中。一位是成国公赵崧的侄孙,赵铭,年七岁,因其伯祖父之事,家道虽未中落却已收敛锋芒,这孩子眉目清秀,举止拘谨中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一位是已致仕的翰林学士周允道的幼孙,周文轩,年方六岁,继承了其祖父的书卷气,小小年纪便能背诵许多诗篇,但略显腼腆。第三位则令人有些意外,是那位在百工博览会上因改良汲水装置而受赏的老农的孙子,名叫石蛋,刚满六岁,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与一丝怯懦。最后一位,则是新任户部王主事的幼子,王珩,与承烨同岁,机灵好动,眼神活络,因其父之故,对算学格物颇有兴趣。
这四个孩子,出身、性情、见识天差地别,此刻被聚于东宫偏殿,皆有些手足无措。尤其是石蛋,穿着虽是新衣,却掩不住那份与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的局促。
承烨在傅成渊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着太子冠服,只一身寻常锦袍,试图显得随和一些。他看着眼前这四个神色各异的同龄人,心中也有些新奇与无措。他习惯了与父皇、母后、师傅以及那些恭敬的臣子相处,却不知该如何与这些“同伴”交往。
傅成渊微笑着引见双方。承烨努力回忆着父皇接见臣子时的温和仪态,学着他们的样子,对四个孩子微微颔首:“你们好,我是承烨。”
他的语气尽量平和,但那自幼养成的威仪,依旧让赵铭和周文轩下意识地更加恭敬,连忙躬身行礼。王珩眼睛转了转,也跟着行礼,却偷偷打量着承烨。唯有石蛋,愣愣地看着承烨,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对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行礼,被他身边的内侍轻轻拉了一下,才慌忙学着样子弯腰。
初次见面,气氛不免有些生硬。傅成渊早有准备,并未立刻安排学业,而是让人在殿外庭院中设了投壶、双陆等游戏之物,让孩子们先自行玩耍,熟悉一番。
起初,几个孩子都放不开。赵铭和周文轩恪守礼仪,动作一板一眼。王珩虽活泼,但在太子面前也不敢太过造次。石蛋则完全不懂这些游戏的规则,只在一旁呆呆看着。
承烨看着他们,又看看那些玩具,忽然想起了那日西苑骑马的畅快,以及市井中孩童斗蛐蛐的纯粹快乐。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投壶前,拿起一支矢,对其他人道:“我们一起来玩这个吧,不必拘礼,就像……就像寻常伙伴一样。”
说着,他率先投出一矢,力度没掌握好,偏了许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一笑,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王珩第一个响应,也拿起矢投了出去,同样没中,却嘻嘻笑道:“殿下,这玩意儿看着简单,投准可不容易!”
赵铭和周文轩见太子如此,也稍稍放松了些,陆续加入。石蛋在内侍的鼓励下,也怯生生地拿起一支矢,用力一扔,那矢直接飞过了壶,引得众人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石蛋自己也挠着头憨憨地笑了。
游戏之中,孩童的天性渐渐显露。王珩最为活跃,输了会跺脚,赢了会欢呼;赵铭沉稳,每次投掷都若有所思;周文轩则有些输不起,连着投不中便开始眼圈发红;石蛋力气大,但准头奇差,却毫不气馁,一次比一次扔得卖力。
承烨看着他们真实的反应,觉得无比新奇。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在宫中,所有人都让着他,哄着他,他赢了是理所当然,输了也会被夸赞有风度。而在这里,他投不中,王珩会毫不客气地笑话他;他赢了,赵铭会真心实意地说一句“殿下厉害”;周文轩耍小性子时,需要他去安抚;石蛋的憨直和韧劲,也让他觉得有趣。
他开始学着如何与不同性情的同伴相处,如何安抚周文轩的情绪,如何回应王珩的玩笑,如何鼓励笨拙却努力的石蛋,如何与沉稳的赵铭交流看法。虽然依旧带着太子的矜持,但那扇紧闭的心门,似乎正被悄然推开一条缝隙。
半日时光匆匆而过。当孩子们告退时,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的红晕,就连最拘谨的赵铭,眼神也活泛了许多。
承烨站在殿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傅成渊走到他身边,轻声问:“殿下,感觉如何?”
承烨回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疲惫,有新奇,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明亮。他轻轻说道:“先生,他们……和宫里的人不一样。周文轩会因为投不中壶生气,王珩会笑话我,石蛋什么都不会却一直使劲学……但是,儿臣觉得……很有意思。”
他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只觉得胸腔里那颗习惯了孤独和重压的小心脏,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温暖而鲜活的东西。
傅成渊看着他的眼睛,知道那名为“童真”与“友谊”的种子,已然在这位帝国继承人的心田里,落下了第一颗珍贵的籽实。未来能否开花结果,尚需时日浇灌,但此刻,已是弥足珍贵。
稚子之交,跨越门第之见,汇聚于东宫庭院。
赤心初映,储君于嬉戏间,初尝友伴真情。
帝国的未来,在这看似寻常的孩童玩闹中,正悄然孕育着更为宽广的胸怀与更接地气的智慧。
(第两百三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