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骤雨来得迅猛,去得却也利落。赵怀瑾的雷霆手段,如同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剜去了江南官场与地方势力勾结滋生的几处溃烂脓疮。主要涉事豪族核心人物被下狱查办,其不法家产抄没充公,依附的江湖势力和闹事骨干被严厉镇压,一时间,江南上下为之肃然。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幸灾乐祸的势力,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轻举妄动。
新政的推行,在扫除了这最大的障碍后,终于得以在江南全面、深入地展开。清丈田亩进度大大加快,新的赋税征收体系逐步建立,漕运、盐政改革也得以更顺畅地推进。赵怀瑾凭借此功,威望更盛,其“赵青天”、“铁面巡察”之名,响彻江南。
然而,政治的波澜,从不会因一时的平静而彻底止息。江宁的骤雨虽歇,但其激起的涟漪,却正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回荡至千里之外的帝都。
几日后的常朝之上,气氛便显得有些微妙。当吏部循例奏报江南局势已定,并为赵怀瑾及有功人员请功时,不出意外地,便有官员出列,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出列者是都察院的一位老御史,姓王,素以“持正敢言”闻名,但其言论往往偏向保守。他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忧色:
“陛下!赵巡察于江南行事,虽有功于新政,然其手段过于酷烈,抓捕士绅,动用兵马,难免有滥用职权、惊扰地方之嫌!长此以往,恐寒了天下士绅之心,令地方官员人人自危,不敢任事啊!臣闻江南已有士林清议,言朝廷苛待士人,与民争利过甚!此风不可长,臣恳请陛下下旨申饬,以安士林之心!”
这番话,看似站在“士林清议”和“稳定大局”的立场,实则是在质疑赵怀瑾行动的正当性,试图为那些被打击的豪族张目,更是隐隐指向新政本身“与民争利”的核心指控。
他一开口,立刻便有几位同样出身士族、或思想保守的官员出言附和。朝堂之上,顿时又起波澜。支持新政的官员自然据理力争,双方引经据典,争执不下。
端坐龙椅的裴砚,面色平静地听着下方的争论,指尖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点,并未立刻表态。他知道,这是旧有势力在遭遇重创后,试图在舆论和道义上发起的反扑。他们不敢直接否定皇帝的决策,便从执行手段和“士林民心”的角度入手,迂回进攻。
就在争论渐趋激烈之时,一个出人意料的清脆声音,在略显嘈杂的大殿中响起,虽然音量不高,却因那份独特的稚嫩与沉静,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王御史。”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站在御阶之侧、原本只是旁听学习的太子承烨,微微向前迈了一小步,仰着小脸,目光清澈地看向那位王御史。
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不少。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位年仅六岁的储君,不知他意欲何为。连裴砚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但他并未阻止,只是静静看着。
承烨并未因众人的注视而慌乱,他按照傅成渊教导的礼仪,先是对王御史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后才开口,声音清亮而平稳:
“王御史说,赵大人手段酷烈,会寒了士绅之心。那请问,那些被赵大人抓捕的士绅,是因为他们读书多、身份高才被抓的吗?”
王御史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回道:“自然不是,是因为他们触犯律法……”
“那就是了。”承烨逻辑清晰地接话道,“赵大人抓捕他们,是因为他们犯了法,触犯了《钦定田亩清丈律》和《大明律》中关于恐吓官员、煽动民变的条款,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士绅。傅先生教导儿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士绅犯法,难道就可以不从律法了吗?”
他顿了顿,继续问道:“王御史还说,会令地方官员不敢任事。儿臣不明白,依法办事,惩处犯法的豪强,保护遵纪守法的百姓和其他官员,这难道不正是地方官员应该做的‘事’吗?如果因为害怕触犯豪强就不敢做事,那这样的官员,朝廷需要吗?”
两个问题,如同两支小小的利箭,精准地射向了王御史言论中的逻辑漏洞。他避开了“手段是否酷烈”这个主观性较强的争论,直接抓住了“依法办事”和“官员职责”这两个核心,其思路之清晰,角度之刁钻,令满朝文武皆是一愣。
王御史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能说士绅犯法不该与庶民同罪吗?他敢说官员应该畏惧豪强而不敢任事吗?他不能,也不敢。
承烨看着语塞的王御史,并未咄咄逼人,而是语气转为缓和,带着一丝属于孩童的、却更显真诚的疑惑:“至于‘与民争利’……儿臣记得父皇母后说过,朝廷清丈田亩,整顿税收,是为了让赋税更公平,让没有背景的普通百姓少受盘剥。江南新政以来,国库收入增加,用于修水利、办学堂、赈灾荒的钱也多了,这难道不是让更多的‘民’得了‘利’吗?为什么只说朝廷与‘民’争利,却不提朝廷也在为更多的‘民’谋利呢?”
他将“民”这个概念,从少数豪强士绅,扩展到了更广大的普通百姓,一下子将争论拔高到了“为多数人谋利还是为少数人护利”的层面。
这一下,连那些原本想附和王御史的官员,也都哑口无言了。太子殿下年纪虽小,但这番话却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令人难以辩驳。
龙椅之上,裴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秦绾在珠帘之后,亦是面露欣慰。
裴砚适时开口,声音沉稳,定鼎乾坤:“太子年幼,然其言在理。朝廷行事,首重律法,纲纪面前,无分士庶。推行新政,旨在富国强兵,惠及万民,非为与民争利,实为与‘蠹民’争利!赵怀瑾江南所为,朕已知之甚详,其依法办事,果决任事,有功无过!着吏部、兵部,依律论功行赏!若有再以虚言惑众、阻挠国策者,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皇帝一锤定音,再无人敢有异议。
退朝之后,承烨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迅速成为了百官私下议论的焦点。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清晰的逻辑与精准的辩驳,尤其是那份超越阶级局限的“民本”思想,让所有人再次见识到了这位储君的不凡。
“太子殿下……真乃神童也!”
“小小年纪,已有明君之相!”
“看来,这新政……怕是真要成为我朝百年根基了。”
种种议论,传回东宫,傅成渊听闻后,只是微微一笑,对承烨道:“殿下今日所言,甚善。然需谨记,辩驳易,做事难。日后亲政,需将今日之言,落到实处,方为真章。”
承烨恭敬受教:“学生明白。”
余波未平,朝堂之上暗流依旧涌动,试图以“清议”掣肘。
雏凤清音,东宫稚子初试啼声,以智慧与仁心破局。
帝国的未来,在这位日益显露天资的储君身上,似乎愈发清晰可见。
(第两百三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