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纯白的光线下,仿佛失去了它固有的流速,变得粘稠而迟缓。日升月落,窗外的景色从盛夏的浓绿悄然过渡到初秋的浅黄,但对于守在病房里的叶凡而言,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着同一种无声的煎熬。
林晚晴的身体在顶级医疗资源的支撑和叶凡不眠不休的照料下,缓慢却坚定地恢复着。骨折处开始愈合,气色也渐渐有了一丝红润,她甚至可以在护士的搀扶下,尝试着下床进行短暂的站立。身体的创伤,似乎正朝着乐观的方向发展。
然而,那片笼罩在她记忆深处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了。
她依旧记得那些碎片——关于晴空资本的运营细节,关于林家的一些旧事,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小时候某棵院子里的老槐树。她记得“叶凡”这个名字,记得他们曾有过一段婚姻,记得离婚时的感受。但所有这些记忆,都像是被抽离了情感的标本,干燥、扁平,缺乏应有的温度。她记得事件,却丢失了与之捆绑的情感密码。
叶凡的存在,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尽职尽责、无微不至的“熟人”,或者说,一个因为她这场意外而不得不承担起照顾责任的“前夫”。她接受他的照顾,会礼貌地道谢,偶尔也会在他讲述一些公司事务(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刺激她的点)时,提出颇为专业的看法。但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平静的,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仿佛叶凡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与她本人无关的义务劳动。
这种咫尺天涯的距离感,比任何明确的拒绝都更让叶凡感到痛苦。他宁愿她恨他,怨他,至少那证明他在她心中还有着情感的重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玻璃器皿,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内里却空空如也,触碰不到丝毫往日的温情。
他尝试过,极其隐晦地,提起一些过往共同的、带有积极情感的瞬间。比如,他曾提到她最喜欢的那家隐匿在巷子深处的私房菜馆,提到他们曾在那里庆祝过晴空资本的第一个重大成功。
林晚晴会微微偏头,努力思索,然后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哦,是那家‘清欢’吗?他家的蟹粉豆腐确实不错。”她记得菜的味道,记得餐馆的名字,却完全不记得当时坐在她对面的他,眼中为她闪耀的欣赏与骄傲,也不记得她自己在那晚微醺时,曾隔着桌子,轻轻握住过他的手,低声说:“叶凡,谢谢你一直都在。”
每一次这样的尝试,最终都像是一拳打在柔软的棉花上,无力感深入骨髓。叶凡开始害怕与她进行超出日常护理和必要事务之外的交流,害怕看到她那努力回忆却最终归于茫然的清澈眼神,那眼神像无声的谴责,提醒着他,他曾经拥有过什么,又因为自己的犹豫和懦弱,导致了怎样不可挽回的失去。
夜渐渐深了。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林晚晴已经服过药,呼吸平稳地陷入了沉睡。叶凡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借着微弱的光线,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她的睡颜很安静,褪去了白日的疏离,显得格外脆弱。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前一刻,猛地顿住,然后缓缓收回。
他不敢。
他怕惊醒她,更怕看到她醒来时,那双映不出他倒影的、陌生的眼睛。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人儿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安的梦境。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被角,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晚晴?”叶凡下意识地俯身,低声呼唤,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期盼。
林晚晴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醒的迷茫在她眼中弥漫,壁灯的光线在她瞳孔中凝聚成两个微弱的光点。她的视线有些涣散,似乎在努力适应黑暗,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聚焦到了近在咫尺的、叶凡写满了担忧与疲惫的脸上。
叶凡屏住了呼吸。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在她瞳孔中的倒影,那么近,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层。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没有预想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熟悉或依赖,没有往日哪怕残存一点的温柔痕迹。林晚晴的眼神,从最初的迷茫,迅速转变为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陌生。那是一种看从未见过的、闯入私人领地的、带着些许困惑和警惕的眼神。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仿佛在辨认一件极其古怪的事物。然后,她那因为久未说话而略显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用一种带着初醒沙哑、却清晰得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叶凡耳边的声音,轻声问道:
“你……是谁?”
……
……
……
“轰——!!!”
叶凡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被这三个轻飘飘的字,彻底击得粉碎!崩塌了!化为齑粉!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淬了毒的匕首,以无可阻挡之势,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并且残忍地旋转、搅动!比那场车祸的撞击更猛烈,比医生下达病危通知书时更绝望!
她记得“叶凡”这个名字,记得那段婚姻的空壳,记得那些商业上的往来……却在此刻,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静谧的深夜里,对着这个守候了她无数个日夜、憔悴得几乎脱了形的人,问出了——“你是谁?”
这不是病情的好转。
这是比选择性失忆更残酷、更彻底的……抹杀!
是连他作为“叶凡”这个存在的基本认知,都开始在她脑海中崩解、湮灭!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让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他想开口,想告诉她“我是叶凡”,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想将她拥入怀中用体温唤醒她沉睡的记忆……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的怀抱冰冷得无法给她任何温暖。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曾经盛满对他深情爱恋的眼眸,此刻如同最清澈也最冰冷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狼狈、震惊、痛苦到极致的脸,却没有任何属于“叶凡”的痕迹。
她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记得他此刻心如刀割的痛苦。
这种无意识的、彻底的遗忘,比任何有意的伤害,都更加残忍一万倍!
叶凡的世界,在她那茫然又带着一丝警惕的注视下,轰然崩塌,寸寸碎裂,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毁灭性的虚无。他失去了她。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层面的、彻底的……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