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还伴随着一片死寂的虚无。
沈流苏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漂浮在一个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声音和气味的真空里。
往日里,哪怕在梦中,她也能辨识出梦境独有的、由情绪和记忆交织而成的驳杂香气。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这比单纯的黑暗更令人恐惧。
她失去了与世界最紧密的连接。
“……总坛……在皇陵龙脊之下……”
“……癸亥年霜降……地火开阖……”
“……幽冥鬼火……燃尽七情……”
破碎的低语像是从深渊底部泛起的鬼魅回响,在她的意识里反复冲刷。
还有那些血腥的、混乱的画面——燃烧的黑塔,铁笼里的孩童,以及父亲倒在血泊中时,空气里那股甜到令人作呕的“合欢引”的余烬……
“噗……”
那仿佛是自己吐血的声音,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碎裂了。
她猛地挣扎,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捞到一片空洞。
忽然,一缕若有似无的暖意,像是一根极细的丝线,从外界探入这片死寂,轻轻缠绕在她的指尖。
那不是香气。
她努力分辨着,那是一种……温度。
属于另一个人的,带着一丝焦灼和克制的温度。
紧接着,一个低沉而压抑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虚无,钻入她的耳中。
“醒过来。”
沈流苏的眼睫颤了颤,意识被这道命令般的声音强行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帐顶,绣着繁复的盘龙暗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药味,干净、清冽,却没有任何她熟悉的草木芬芳。
这个世界,被漂白了。
她心中一沉,缓缓转过头。
龙榻之侧,萧玦一身玄色常服,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一手搭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扳指,另一只手,正握着她的手腕。
方才那缕暖意,便是源自于此。
见她醒来,他并未立刻松手,深邃的眼眸里情绪复杂,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松懈。
“你昏迷了两天两夜。”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沈流苏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
萧玦会意,端过一旁的温水,用银匙小心地喂了她几口。
清甜的液体滑入喉咙,总算驱散了几分火烧火燎的感觉。
“我的……鼻子……”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脆弱得像风中残烛。
她用力地嗅了嗅,空气里除了那单调的药味,依旧是一片空白。
她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天赋,消失了。
恐慌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
“张院使说,你强行催动秘术,引香入魂,五感遭受反噬,尤其是嗅觉,损伤最为严重。”萧玦陈述着事实,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看穿她此刻所有的伪装,“短则数月,长则……永远,都可能无法恢复。”
沈流苏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黯淡的阴影。
永远?
那她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复仇大计、家族沉冤,都将化为泡影。
不,她不允许。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明。
她必须冷静。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再次睁眼时,她眼中的慌乱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陛下,抓到的那个人呢?”她问。
萧玦身处绝境,不怨天尤人,而是第一时间关心布局的成果,这个女人,果然与众不同。
“在天牢里,是个硬骨头,什么都不肯说。”
“他会的。”沈流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虚弱却森然的笑意,“臣妾在他衣襟上洒了‘梦吐粉’。此粉无色无味,一旦沾染,只需辅以特定的安神熏香,便会使其在睡梦中,将心中最深的秘密以梦话的形式吐露出来。只是……”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臣妾如今,闻不到那熏香是否配对了。”
她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鹰,空有利爪和锐眼,却再也无法翱翔。
“不必了。”萧玦忽然说道,“朕已经知道了。”
他松开她的手,站起身,负手而立。
“在你昏迷的这两日,王忠已经查完了御药监过去二十年的所有账册。”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帝王独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自朕登基那年起,宫中所有安神香的供应,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账面上写的是‘南疆异草行’,但王忠查验过,那根本就是个空壳。真正的供货渠道,被一条看不见的手,抹得干干净净。”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落在沈流苏脸上。
“也就是说,整整十年,朕,还有整个后宫,每日闻的香,吃的药膳,都可能出自幽冥教之手。他们像水蛭一样,悄无声息地附在朕的身上,附在大晏的龙脉之上,吸食着血肉,操控着一切。”
“甚至……”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朕自幼所中之毒,所谓的每隔数年便会发作,或许根本不是它自己在发作,而是有人在‘提醒’它发作。”
这番话,如惊雷般在沈流苏脑中炸响。
她瞬间明白了。
萧玦怀疑的,远比她想象的更深。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身边的一切,包括那些忠心耿耿的太医和心腹。
这是一场长达数十年的惊天骗局,而他,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主角。
所以,他才会亲自守在这里。
因为此刻,只有她这个“外来者”,这个同样被幽冥教视为死敌的人,才是他唯一可以试着相信的刀。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王忠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神情专注的少年。
是阿念。
阿念看到沈流苏醒了,
他的手指灵动而精准,在空中划出一幅幅无声的画面。
王忠在一旁低声解释:“陛下,周捕头那边传回消息。那个叫‘青衫客’的刺客,昨夜在梦中呓语不断。阿念这孩子过目不忘,将他所有动作和口型都记了下来。”
沈流...苏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阿念的手。
【火焰……燃烧的黑色高塔……】
【铁链……锁住的孩子……】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在调香……】
阿念的手势忽然变急促而清晰。
【皇陵……地宫……有一条密道……】
【入口在……无字碑……下面……】
【他说……‘香主’……在等……】
香主!
沈流苏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称呼,曾是沈家家主的尊称!
幽冥教的头领,竟然盗用了她父亲的名号?
“看来,你得到的情报,和他梦里的,能对上了。”萧玦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沈流苏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缓缓点头:“皇陵龙脊之下,癸亥年霜降,地火开阖。这是我看到……或者说,‘闻’到的最后信息。”
“癸亥年霜降……”萧玦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三个月后。”
时间,已经不多了。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王忠和阿念早已悄然退下。
许久,萧玦才重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无字碑下,确有密道。那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只有历代君王知晓,用以在国都倾覆之际,保全皇室血脉的最后退路。”
他竟然……将如此绝密的皇陵秘辛,对她和盘托出!
沈流苏心头剧震他赌她有能力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另一个将刀刺入他后心的人。
“陛下将命脉交托,臣妾……该如何回报?”沈流苏的声音依旧虚弱,眼神却亮得惊人。
“朕不要你的回报,朕要你的‘鼻子’。”萧玦走回她床边,俯下身,双眼直视着她,“哪怕现在它失灵了,但你脑子里那座天下独一无二的‘香料库’还在。你继承的,不只是你父亲的天赋,更是沈家数代人积累的、足以颠覆乾坤的知识。”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握住她的手腕,而是轻轻拂过她鬓边的一缕乱发,动作轻柔得与他冷酷的帝王形象格格不入。
“从今天起,你来做朕的鼻子。替朕闻出这宫里、这朝堂、这天下,所有藏在暗处的腌臜和腐臭。”
“而朕,”他顿了顿,”
沈流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出自己苍白而坚韧的倒影。
龙涎香的味道,她依然闻不到。
但她能“看”到。
看到他身上那股由猜忌、隐忍、杀伐和无边孤寂混合而成的,独属于帝王的“香气”。
而她自己,即便失去了嗅觉,她也知道,她该点燃一味什么样的香了。
那是以血海深仇为根,以滔天权谋为干,以帝王之诺为叶,最终要开出复仇之花的……绝地之香。
她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一份契约,一场以江山为棋盘,以性命为赌注的同盟,在这寂静的深宫内,悄然缔结。
沈流苏闭上眼,感受着体内残存的药力缓缓流淌。
世界依然是一片虚无的白。
但她的心中,却有一缕看不见的香,正被她自己的意志,重新点燃。
谁在替我点香?
从今往后,只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