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凤仪宫的安神香依旧在燃着,只是那香气的主人,注定无眠。
而对沈流苏而言,这张精心编织的大网,才刚刚撒下第一个诱饵。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太极殿内便是一片死寂的压抑。
御膳房新炖的参苓养元汤还冒着丝丝热气,盛在明黄的龙纹瓷蛊中,却无人敢碰。
几名太医跪在地上,面如死灰,为首的张院使更是冷汗涔涔,声音发颤:“回……回陛下,汤中……汤中被人混入了微量的‘醒魂香’!”
龙椅之上,萧玦面沉如水,指节一下下地敲击着扶手,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众人的心上。
“醒魂香?”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彻骨的寒意,“那不是用来唤醒重度昏迷之人的香料么?”
“是,”张院使伏得更低了,“此香霸道,以阳克阴,能强行振奋精神。但若是常人服用,哪怕只是微量,日积月累,便会耗损心神,最终……最终导致神志错乱,形同疯癫!”
一旁的掌事太监王忠眼皮一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汤是每日清晨都必用的。若非今日沈阁主依例验香时嗅出那一丝极淡的异样,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这分明是一场不见血的谋杀,要将一国之君变成一个疯子!
萧玦的眼中终于燃起一丝暴怒的火光,他猛地站起:“查!给朕彻查!从御膳房到送膳的内侍,一个都不许放过!”
就在殿内气氛紧张到极点时,一个清冷而镇定的声音响起。
“陛下,请恕臣妾直言。”沈流苏自殿角阴影处走出,款款跪倒在地,“臣妾昨夜子时,曾亲往御膳房查验今日汤膳所用药材,绝无半点醒魂香的痕迹。汤羹熬制时,臣妾亦在旁监督。若说有问题,除非……”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却如利剑般,扫过廊下角落里一个正悄悄向后退步的小药童。
那药童身形瘦小,低着头,几乎要缩进柱子的影子里。
“除非,是有人在从御膳房送至太极殿的途中,动了手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药童身上。
他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几乎要瘫软在地。
禁军如狼似虎地扑上,将他死死按住。
那药童还想挣扎,却被禁军统领一记手刀砍在后颈,当场昏死过去。
萧玦眼神冰冷:“拖下去,用最酷的刑,朕要知道他背后是谁!”
然而,审讯的结果却出人意料。
那药童被冷水泼醒后,竟未等用刑,便猛地一咬舌根,鲜血瞬间涌出。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审讯的锦衣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从齿缝中含混不清地挤出几个字:“北陵……风不起……”
话音未落,他便头一歪,气绝身亡。
死士!
消息传回太极殿,殿内愈发冰冷。
沈流苏却仿佛早有预料,她对着王忠轻声道:“劳烦公公派人去搜查他的住处,尤其是床板、墙缝等隐秘之处。”
半个时辰后,王忠亲自捧着一样东西回来,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那是一枚被摩挲得有些光滑的铜牌,藏在药童的床板夹层里,上面刻着一个诡异的图腾……一团仿佛在燃烧的幽冥鬼火。
沈流苏接过铜牌,只看了一眼,便又递还给王忠,声音平静无波:“劳公公将此物转呈陛下。告诉陛下,这东西,二十年前就该绝迹了。”
幽冥教!那个传说中以禁香操控人心、行刺杀之事的邪教!
王忠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她明明在笑,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他眼神微凝,默默收下铜牌,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他知道,这句话,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分量。
当夜,三更时分。
太极殿内,萧玦正批阅着奏折,忽感一阵心悸,紧接着,握笔的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痹感,并迅速向上蔓延。
他脸色一变,立刻传唤御医。
张院使等人赶到,诊脉、问询,却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麻痹感从手臂蔓延至半边身子。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症状,既非中毒,也非旧疾复发。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沈流苏披着外衣,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不请自来。
“都退下。”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御医们如蒙大赦,纷纷告退。
沈流苏走到龙案前,并未急着诊脉,只是将琉璃灯凑近萧玦常用的安神枕芯,轻轻嗅了一口,随即断言:“陛下并非中毒,而是体内的旧毒,被外力激发了。”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着萧玦,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秘密。
萧玦心中剧震。
他自幼便身中奇毒,此事除了他和极少数心腹,无人知晓。
这毒每隔数年便会发作,虽能压制,却无法根除。
今日这症状,确实与旧毒发作有七分相似,却又更加凶险。
“你如何得知?”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声音嘶哑。
沈流苏从袖中取出一个琥珀色的蜡丸,置于案上:“臣妾不知。但臣妾知道,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幽冥教的香,最擅引人旧疾。陛下今日所用枕芯中,被混入了一味‘虚脉香’,剂量极低,常人无碍,却恰好能引动陛下体内的沉疴。”
她顿了顿,继续道:“此为‘解逆散’,以毒攻毒。但需陛下空腹服下,方能将激发之毒,以外泄之法引出体外。”
萧玦死死地盯着她,眼中是化不开的疑云和审视。
让他服下一个来路不明的药丸?
尤其是在这个关头?
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可身体的麻痹感越来越强,他已经没有太多选择。
良久,他终于缓缓拿起那枚蜡丸,一言不发,吞了下去。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沈流苏静静地站在一旁,神色不起波澜,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发生。
半个时辰后,萧玦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即“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腥臭的黑血。
黑血溅在明黄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殿外的禁军听到动静,立刻持刀冲入,却见萧玦面色虽苍白如纸,眼神却恢复了清明。
他抬起手,挥退了禁军,只说了一句:“留沈氏在侧。”
劫后余生的虚弱感和那口黑血带来的舒畅感交织在一起,让萧玦对沈流苏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她不仅能发现阴谋,甚至能预判阴谋,并且……能解他的绝症。
沈流苏抓住时机,立刻跪奏:“陛下,幽冥香邪性难测,为保龙体安康,臣妾恳请在太极殿外设‘净心阵’,以臣妾亲调的百草正阳香日夜焚烧,净化宫中秽气。同时,为防再有人于药材中动手脚,请陛下准许臣妾暂代掌管御药监,将所有外来香料药材尽数封存查验,以绝后患!”
萧玦虚弱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香语阁的亲信,一夜之间接管了宫中最要害的部门之一。
第三日黄昏,沈流苏等待的鱼,终于出现了。
一名身着青衫的男子悄然出现在香语阁僻静的后巷,他背着一个药箱,对守门的宫女自称是来“补单药材”的。
然而,他没注意到,巷口一盏不起眼的灯笼里,正燃着沈流苏特制的“引幽灯”。
灯油中混入了极其微量的罗盘残片粉末,这种粉末对幽冥香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能让携带此香之人,在百步之内便不自觉地被其气息吸引。
果不其然,那青衫客在巷中驻足,看似随意地四处张望,鼻翼却在不易察觉地微动,像是在辨识空气中某种熟悉的味道。
就在此刻,香语阁的后门“吱呀”一声猛然推开。
沈流苏一身素衣,手持着那枚布满裂纹的罗盘,站在门口,罗盘的指针不偏不倚,直指青衫客的面门。
“你身上,”她的声音冰冷如霜,“有我父亲,最后调过的那一味香。”
青衫客脸色剧变,转身欲逃。
但巷口巷尾,早已埋伏多时的周捕头带着数名锦衣卫暗线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擒住!
沈流苏快步上前,不等对方开口,便将手中的罗盘残片狠狠按向青衫客的眉心!
她催动内息,强行激发了罗盘与对方体内潜藏的幽冥香之间的共鸣!
“嗡……”
刹那间,一股庞杂而混乱的信息洪流,伴随着那股熟悉的、甜得发腻的香气,冲入沈流苏的脑海!
她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深埋于地底、刻满符文的巨大石门……高耸入云、正在熊熊燃烧的黑色石塔……无数面黄肌瘦的孩童蜷缩在生锈的铁笼中,发出绝望的啼哭……
最后,一个阴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在她脑中回响:
“总坛……在皇陵龙脊之下……唯有癸亥年霜降……地火开阖……”
信息涌入的瞬间,她手中的罗盘发出一声哀鸣,上面的裂痕骤然扩大,几乎崩裂!
“噗……”
沈流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只觉得七窍都涌出滚烫的液体。
那股强行引来的香气记忆太过庞大,瞬间冲垮了她的五感。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色彩和味道。
她软软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息,她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耳边传来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压抑着雷霆之怒的低沉嗓音。
是萧玦。
“……送她去暖阁,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扰!”
那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空洞而模糊。
她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圈住,那人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此刻在她鼻端,却只剩下一片虚无。
仿佛整个世界的香气,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沉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死寂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