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级市国际会展中心的宴会厅里,水晶灯的光芒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满场西装革履的人群中。2013年春的“内地地产峰会”正开到高潮,舞台背景板上“把握政策红利,共赴增长新程”的红色大字,被投影仪放大得格外刺眼,台下每一张脸上都写着亢奋——仿佛只要伸手,就能接住从行业泡沫里飘来的钞票。
林晟是被主办方“特邀”上台的。他穿着一身刚从香港定制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是苏媚挑的酒红色,衬得他原本黝黑的脸多了几分亮色。上台前,他特意让助理把滨江地块的宣传海报举到胸前,海报上“滨江地块溢价50%,一年回本”的黄色加粗字体,在灯光下像块吸睛的磁铁。
“各位同行,”林晟接过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全场,“我知道有人说高杠杆危险,但我告诉你们,现在是政策托底的好时候!”他指着海报上的滨江地块航拍图,“去年12月,我手里只有200万,敢拿5亿地王,靠的就是信托!年化12%又怎么样?330新政一出来,房价涨50%,这点利息算什么?”
台下立刻响起议论声,有人前倾身体,眼里闪着光;有人掏出手机,对着海报拍照。坐在第三排的一个开发商猛地拍了下桌子:“林总说得对!我去年拿的城西地块,杠杆1:3,现在已经涨了40%,再过半年就能出手!”这话像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场,掌声和叫好声混在一起,震得水晶灯上的灰尘都仿佛在颤动。
林晟更得意了,他走到舞台边缘,俯身对着话筒:“什么叫机会?机会就是别人不敢赌,你敢!内地市场跟香港不一样,政策说了算,只要踩准节点,高杠杆就是印钞机!我计划明年再拿3个地王,5年进全国top10,到时候咱们再聚,我请大家去滨江项目的顶层会所喝酒!”
“叮——”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从会场后排传来,打断了林晟的豪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去,只见陈启棠正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手指捏着信封边缘,慢慢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那是1997年他朋友破产时留的字条,纸边已经磨损,上面“高杠杆终会爆,潮水退尽无完卵”的字迹,被岁月浸得有些模糊,却依然清晰可辨。
陈启棠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像在放慢镜头。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满场的西装相比,透着股不合时宜的沉稳。他没上台,就站在原地,声音不高,却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林总说内地市场跟香港不一样,可1997年的香港,也有人说‘政策托底,房价只会涨’。”
他举起字条,让前排的人能看清上面的字迹:“这张字条的主人,1996年拿了三个港岛地王,杠杆1:5,以为能赚翻,结果1997年金融风暴一来,资产缩水80%,最后跳楼了。”陈启棠的目光扫过全场,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经历过风浪的平静,“内地的政策会变,市场会冷,今天靠高杠杆赚的钱,明天可能连本带利还回去。”
林晟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攥着话筒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陈总,您是港资,不懂内地的政策逻辑!我们的政策是稳增长,不会让市场跌的!您要是怕风险,不如早点把内地资产卖了,回香港收租金算了!”
这话像根刺,扎在了不少开发商的心里。台下立刻有人附和:“就是,港资太保守了,内地市场他们看不懂!”“现在拿地就是赚,等政策收紧就晚了!”更有人对着陈启棠的方向小声嘀咕:“都什么年代了,还拿1997年的说事,过时了!”
陈启棠没反驳,只是轻轻笑了笑。他把字条叠好,仔细塞回牛皮纸信封,再放进公文包,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我不是要挡大家的财路,”他最后看了林晟一眼,“只是想提醒各位,潮水涨得快,退得也快,到时候没穿裤子的人,想躲都躲不掉。”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向会场出口走去。中山装的衣角在人群中轻轻扫过,留下一阵淡淡的檀香——那是他常年用的香薰味道,与会场里的雪茄味、香水味格格不入。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门口,都没人再上前拦他,只有少数几个冷静的人,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林晟看着陈启棠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重新举起话筒:“各位别在意,港资就是胆子小!咱们继续说高杠杆的玩法,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怎么找信托公司谈‘明股实债’,利率能压到10%以下……”
台下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拉了回来,掌声和提问声再次响起。有人举着手机录像,有人拿出笔记本飞快地记着,还有几个开发商凑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下一个地王该拿哪里”。舞台背景板上的“增长新程”四个字,在灯光下显得越发刺眼,仿佛完全没听见陈启棠刚才那句“潮水退尽无完卵”的提醒。
林晟讲完下台时,被一群开发商围了个水泄不通。“林总,您跟哪家信托合作的?能不能介绍一下?”“滨江项目还缺合作伙伴吗?我投2000万,要5%的股份行不行?”林晟被簇拥着,脸上笑开了花,一边递名片一边说:“没问题,咱们晚上一起吃饭,详细聊!”
他没注意到,会场角落里,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年轻人正对着电脑记录——那是《地产周刊》的记者,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峰会现场,高杠杆论调占绝对主流,港资代表陈启棠以1997年字条警示风险,应者寥寥。行业狂欢之下,风险预警被抛诸脑后。”
记者写完,抬头看向舞台,投影屏上正播放着“2013年1-3月全国房企拿地金额同比增长60%”的数据,红色的增长曲线像一条陡峭的山坡,看不到尽头。他轻轻叹了口气,把笔记本合上——他知道,这条曲线越陡,将来摔下来的人,可能就越惨。
而此时的陈启棠,已经坐进了前往机场的车里。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再次抽出字条,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司机问他:“陈总,真不再看看内地的项目了?好多同行都说今年能赚大钱。”
陈启棠把字条放回信封,摇了摇头:“1997年的时候,也没人相信会跌。”他看向窗外,地级市的高楼越来越远,“稳一点,总比摔得粉身碎骨好。”车窗外的阳光正好,却照不进他眼底那层淡淡的忧虑——他知道,这场行业的狂欢,迟早会有落幕的一天,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样,提前躲进安全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