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场中心,废井的铁壁已被烧得通红。
许岁攀着井沿,一寸寸把自己拖上来。灼烫的铁皮烙进掌心,发出“滋滋”的焦肉声,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或者说,疼已经变得像呼吸一样平常。
井口外,世界只剩两种颜色:
黑——是灰烬,是焦骨,是坍塌的蜂巢;
红——是火,是血,是仍在翻滚的热浪。
就在这红黑之间,站着一个“人”。
她浑身缠着火焰,像穿了一件由火舌编织的斗篷。长发已成火舌,猎猎飞扬;右手提着一柄长剑,剑身由熔化的铁与流动的火凝成,滴滴落下赤红的铁水,在地面蚀出一个个嘶嘶作响的小洞。
最刺目的,是她的脸。
那张脸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左眼是阿哑的清澈,右眼却像被墨汁灌满,黑得连火都照不透。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一个被痛苦与憎恨扭曲的笑。
“阿……哑?”
许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火烤焦的布条,只余一缕嘶哑。
火人听见自己的名字,剑尖缓缓抬起。
轰——
一圈火环以她为圆心炸开,将尚在逃散的人群逼退。热浪掀翻老瘸子,邮差老头的军帽在火中化成一只燃烧的鸟。空气被烧得透光,仿佛连声音都被熔化。
阿哑——或者说,曾经是阿哑的生物——一步一步走向许岁。
每一步,火舌便从她的脚踝窜上膝盖,再钻进皮肤,发出细小的爆裂声。那具躯体早已不是血肉,而是一根被怨恨填满、被火焰蛀空的壳。
许岁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
他读懂了那唇形:
“杀……了……我……”
回忆在火里倒卷——
阿哑抱着岁安,躲在蜂巢底层的储煤井;
鬣狗帮的燃烧瓶砸进来,火舌舔上襁褓;
婴儿的啼哭被浓烟呛断,阿哑的尖叫被火墙堵回喉咙;
她抱着焦黑的襁褓在火里狂奔,哭喊,直到嗓子被灼成焦炭;
火焰钻进她的伤口,钻进她的记忆,把每一张死去的面孔都烙成仇恨的种子……
于是,废墟里诞生了“火之阿哑”。
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鼠巷所有未竟的哭喊、所有被践踏的希望、所有烧成灰的面包——凝成的复仇化身。
此刻,火剑指向许岁。
剑锋未至,热浪已割开他的斗篷,在胸口烙出一道焦黑的线。
阿哑的左眼落下泪,泪珠在半空被蒸干;右眼却涌出黑雾,像无数细小的手,要把许岁拖进火狱。
人群在远处嘶喊:
“杀了她!她已经不是人了!”
许岁充耳不闻。
他只是向前一步,把自己送进火剑的攻击范围。
灼痛瞬间穿透胸腔,断骨像被重新折断。他却抬起左手——那只曾被菌丝寄生、如今焦黑如炭的手——轻轻握住了燃烧的剑刃。
铁水灼穿掌心,发出“嗤啦”一声。
许岁仿佛闻到了自己骨肉被烤熟的味道,却仍旧不松手。火场中央,空气被烤得翻涌,像一层透明的浪。
许岁赤手空拳,站在塌陷的井口边缘,脚底是灼红的铁板,每一次呼吸都像把炭渣吸进肺里。
对面,阿哑——或者说火焰的化身——垂着燃烧的长剑,剑尖拖在地面,犁出一道熔红的沟。
火舌沿着她的脊背窜动,偶尔弹上半空,炸成细小的火鸦,又簌簌落回她发间。
没有开场白。
火人骤然前倾,长剑横扫。
火浪横斩,热浪先于剑锋抵达,空气像被抽成真空。
许岁没有武器,只能借势——他猛地后仰,整个人几乎折成对折,火刃擦着鼻尖掠过,烤焦了睫毛。
铁板在高温下变形,他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右侧翻滚,火剑劈空,砸进地面,溅起半人高的铁水。
阿哑拧腰,火焰顺着剑脊炸成锥形。
许岁滚到一半,背脊撞上断墙,无路可退,他抬手,抓住一截裸露的钢筋——那是井壁的残骨,被烧得通红。
掌心瞬间焦糊,他却借钢筋为支点,硬生生把自己甩向空中。
火剑刺穿他方才所在的铁板,留下一个边缘熔化的洞。
许岁落地时,钢筋已弯成U形,被他反手掷出。
钢筋带着火与血,直射阿哑面门。
火人抬剑,像拍苍蝇一样把钢筋劈成两截,断口处铁水四溅,却因此露出破绽——
许岁已贴身欺近,左肩下沉,整个人撞进她怀里。
火衣的温度足以熔化铜币,他的斗篷瞬间起火。
皮肤发出“滋滋”声,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右臂勒住阿哑的腰,左手成爪,直探她右眼——那只被黑雾占据的眼睛。
指尖触及的瞬间,黑雾像活物一样反卷,顺着手臂往他心口钻。
剧痛让许岁眼前一黑,却更用力地抠下去。
指甲陷入眼窝边缘,火与黑暗同时爆开。
阿哑发出第一声非人的尖啸,长剑反撩,剑脊拍在他肋侧。
断骨彻底断裂,断端刺穿肺叶,血从口鼻喷出,染在火衣上,发出“嗤嗤”白烟。
许岁被拍飞,摔在燃烧的铁板上。
火衣的残片粘在他身上,像第二层皮肤。
阿哑举剑过顶,剑身因高温而扭曲,像一条挣扎的蛇,竖劈,火浪凝成实质,像一道从天而降的闸刀。
许岁却在这时笑了。
他抬起右手——那只被菌丝灼过、被火烤焦、却始终没烂的手——掌心向上。
没有武器,只有一片被烧得卷边的日历纸。
纸上的“平安”二字,在火光里亮得刺眼。
火剑劈落。
纸迎剑锋。
时间被拉长——剑尖触及纸的刹那,火焰竟像被纸吸了进去。
火刃从剑脊开始熄灭,一寸寸倒退,露出暗红的剑身,再露出阿哑的手腕。
黑雾从眼窝倒流,被日历纸上的金色字迹吞噬。
阿哑的动作僵在半空。
许岁趁机起身,左肩已焦黑,他却用这只残臂环住她脖颈,右手把日历纸按在她心口。
纸牢牢贴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火焰发出凄厉的嘶鸣,从阿哑的七窍喷出,却在纸前化作飞灰。
没有刀,没有剑。
许岁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声音低得只有火焰听得见:
“阿哑,回家。”
然后,他右手五指并拢,像一柄钝刀,刺入火焰最薄弱处——
那是火焰与心脏最后的交界。
手掌穿过火衣,穿过黑雾,穿过曾被菌丝寄生却仍未腐烂的血肉,直达她的心跳。
火焰骤然收缩。
阿哑的身体在许岁怀里轻轻一晃,像一片将熄的烛芯。
火衣剥落,露出她被烧得焦黑却完整的脸。
左眼清澈如初,右眼空荡,却不再涌黑雾。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但许岁读懂了——
“谢谢。”
火焰终于熄灭。
许岁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冷却的阿哑,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却握着那粒从日历纸里掉出的麦种。
麦种沾了血,沾了灰,却在火场余温中悄悄裂开一道缝。
他用右手,从怀里掏出那片被火烤得卷边的日历纸。纸上的“平安”二字,已被血与灰糊得几乎辨认不出。
他把日历纸贴上火剑的剑脊。
火舌舔上纸片,纸却奇迹般没有立刻化为灰,而是亮起一抹柔金——
那是麦粒的颜色,是炉火的颜色,是记忆里面包出炉时涌出的光。
阿哑的左眼猛地睁大。
那抹金色在她瞳孔里扩散,像一滴蜂蜜落入墨汁。
火剑开始颤抖,火焰从剑尖倒流回她的手腕,像被某种更古老、更温柔的力量召回。
“阿哑。”
许岁终于叫出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在哄睡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
“我来了。”
火剑发出一声类似玻璃碎裂的哀鸣。
阿哑的右臂突然炸开,火星四溅。
在那一瞬,许岁欺身而上,左手穿过火焰,扣住她的肩膀;右手拔出一直藏在腰后的——那柄阿哑曾用来为他割血止痛的生锈刀片。
刀片没入火焰,没入阿哑的胸口。
没有血,只有无数细小的火蝶从伤口里飞出,在空中盘旋,然后熄灭。
阿哑的左眼终于闭上。
右眼里的黑雾开始崩散,露出底下原本的清澈。
她嘴唇微动,这一次,许岁听见了声音——
不是火焰的咆哮,不是怨灵的哭嚎,而是很久以前,在鼠巷最黑的夜里,她贴在他耳边用气音说的那句:
“岁岁……平安。”
火焰从剑尖开始熄灭,一寸寸退到她的指尖,退到她的发梢,退到她的脚底。
火之阿哑,像一座被风吹散的沙堡,在许岁怀里坍塌。
灰烬落在地面,竟带着淡淡的面包香。
人群在远处怔住。
火场中央,只剩许岁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柄冷却的铁剑,剑尖插着一片焦黑的日历纸。
纸上,最后一粒麦种正悄悄裂开,吐出嫩绿的芽。
火熄了。
灰烬里,第一株真正的麦苗,顶着晨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而许岁,早已被火焰烧的千疮百孔……他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许岁微微的闭上眼睛。
享受着这来之不易,自由,解脱的味道。
这风带着麦香,带着自己。对于这个女孩的思念。
耳边……一道刺耳的列车缓缓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