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东街的裱画铺子,常日里纸香浮动,陈四便浸在这气味里讨生活。他手指总沾着洗不掉的米浆,指甲缝里嵌着金箔碎屑,连呼吸也带着旧纸的微醺。他一旦伏在案上,便似入了无人之境,排刷蘸浆如笔走龙蛇,揭纸托背似庖丁解牛。待一幅残破古画经他手重获筋骨,他必直起腰身,拍着大腿朗声大笑:“痛快!痛快!”那笑声撞在四壁堆叠的画轴上,嗡嗡回响——此刻他额角汗珠滚落,浑身浆渍,却自有一股“才鬼”的酣畅风流,连壁上那些木然的神仙画像也显得僵冷失色。
对街宋家深院里的宋先生,却是另一番气象。他专藏古画,终日焚香净手,戴雪白手套摩挲那些价值连城的卷轴,动作轻缓如同拂拭婴儿面颊。他厅堂悬满历代名家山水,处处透着仙气缭绕的“雅境”,可他那双眼睛却始终笼着一层薄薄的阴翳,仿佛幽潭深处暗影浮动——那些画中仙山,终究未能渡他心头的焦渴。
一日,宋先生捧来一幅家传的明代《溪山无尽图》,绢本已朽如秋叶,墨色晕散如泪痕。陈四一见,眼中骤然放出光来,如饿虎撞见活物。他屏息凝神,手指在朽损处轻轻抚过,似在聆听古绢的呻吟。接下来半月,他铺子里的灯火彻夜不熄。灯下,陈四如癫似狂,时而俯身细嗅霉斑,时而对光审度丝缕,排刷扫过绢背的沙沙声如春蚕食叶,竟带上了奇异的韵律。他鬓角汗气蒸腾,衣衫上浆斑点点,却浑然不觉。
待古画重装完毕,悬于素壁之上,满室生辉。山峦顿显苍润,云水豁然流动,仿佛画中灵气被陈四的手重新唤醒,破绢而出。宋先生立于画前,指尖隔着手套虚抚画面,眼神痴迷如坠幻梦。他喃喃自语:“此画当传家百代……我必使它永无纤尘。”那声音里渗出的执念,竟如阴寒的蛛丝,悄然缠绕上画中重生的山水。
此后,宋先生愈发深锁重楼。他添置了恒温恒湿的楠木画柜,购入无数除菌防蠹的药剂,每日用鹿皮巾蘸取特制药水,在画框上反复揩拭,动作谨慎得如同拆解炸弹。他不再看画中山水之趣,只死死盯着有无新的霉点、虫痕。那幅《溪山无尽图》,渐渐由心头至宝,化作了勒紧他呼吸的沉重孽债。
某夜暴雨如倾,宋先生骤然惊醒,心跳如鼓。他赤足奔向藏画室,昏黄壁灯下,骇然瞥见画中山水竟在流动!墨色云团翻涌,隐约浮出几张惨白面孔——皆是宋家历代为搜罗此画所倾轧、所构陷的故人。他们唇齿翕动,无声地吟诵着宋家祖上巧取豪夺的契约条款。宋先生魂飞魄散,转身欲逃,画中竟伸出一只枯手,带着陈四裱画用的米浆湿气与金箔的冷光,冰锥般攫住了他的脚踝!他惨叫着滚下楼梯,身体撞地的闷响撕裂雨夜。
翌日清晨,宋家大门洞开,哀声动巷。陈四的裱画铺子照常开张,他正为一幅无名小画装框,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宋家仆人跌撞进来报丧,涕泪横流地诉说主人如何“失足”。陈四手中排刷一顿,一滴米浆“啪嗒”坠落在新裱的画框上,缓缓晕开一小片浊白。他望着那湿痕,只低低“唔”了一声,便又埋首于手头的活计。排刷刮过纸背的沙沙声依旧,仿佛昨夜隔壁的凄风苦雨,不过是裱画时撕去的一层无用废纸。
不久,宋家少爷一把火烧了那幅惹祸的《溪山无尽图》,连同楠木画柜与成箱药剂,在院中腾起裹着异香的浓烟。陈四立在铺子门口,远远望着黑烟扭曲升腾,如同焚化了一个执念深重的魂灵。他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几点细小的浆星子溅在斑白的鬓角上,亮晶晶的。
世人只见陈四一身浆污,笑他痴傻癫狂;却不知这“才鬼”的淋漓快意,早胜过多少端坐云端的“顽仙”。而宋先生半生雅藏,最终被心头孽债豢养的“芳魂”噬尽——原来那些优雅的执念一旦成魔,其凶戾狠毒,竟远胜于荒山古庙里的狰狞恶祟。
陈四转身回屋,排刷声又起。新糊的素绢在晨光里洁白如初,等着承载又一段湮灭或重生的墨痕。人间风流,是浆糊里打滚的“鬼”才自在;孽债缠身,则金玉满堂的“仙”亦难逃自焚。